晉、唐、宋三品研式,筆鋒功過所係,不特為石所使,亦為墨所使也。鳳池墨阿,飲筆不及阿底而墨自足。陵阪鋒石,半著钅敖心。則二器全相挹取,烏得不扁且歧乎?必如俗兒掃墨從事,扌卷鋒向楮,尤為僨事。
鉤帖、鐫刻二人,先與講解數日,然後下手,更取其所鉤所刻之字對按,指其得失。一指用筆正側鋒;次指一字負抱顧盼形勢;三指連字引帶;四指每行起止不同;或曾經割動之帖,可以意裁。五指主客失所敗筆;或本帖原作敗筆,可以意裁。六指寫字名家人人具有得失,不得以我意改同之;七指唐已上帖,不得改軟曲纖巧之筆,失其時代;八指晉已上帖,不得改時俗通行之體,亂其來曆;九指疏密不得改移,失其避就;十指挑剔不得混晉轉唐折殊法;十一指不得失晉人圓轉逸韻;十二指不得失漢魏章草古澀妙境。
工人能刻繪事,未必能刻文字;能刻文字,未必能刻名家善書;能刻名家善書,未必能刻古人法帖;能刻古人法帖,未必能刻同本異摹諸拓。刻同本異摹諸拓,工拙必露矣。
評鑒六
昔人言:善鑒者不書,善書者不鑒,一未到,一不屑耳。謂不能鑒者,無是理也;果不能鑒,必不能書。
閱名人書,須具有隻眼。不然未得其佳處,先蹈其敗筆,效顰之態,見之欲嘔。是則不如無學,翻有一分自適處。
古人書直是氣象不同。晉、漢帖無有晉、漢人氣象,即知是偽。故舊帖雖非善本,自有作用,新帖雖極力揣摹,直是棄物。何也?出自淺學之手,不知書法為何物,直以俗筆廁古書,分明別造一個宇宙,何取於古帖乎!
凡字收鋒增美者,會稽以上也;收鋒補過者,大令而下也。先哲言求妍媚於成字之後,大令所以去之更遠。
字有三品:曰庸,曰高,曰奇。庸之極致曰時,高之極致曰妙,奇之極致便不可知。不可知,其機甚危,學足以濟之,識可以該之,則超乎高妙;學識不足以該濟,而但思高出人上者,野狐何有哉!雖然,吾又惡庸。庸人趨時,作世俗事業,便無出頭日。佛法中學道時寧落地獄,不願畜牲,近之矣。曰:寧惡毋庸,有說乎?曰:有。惡故自豪,唾罵者載道,自然有日自覺其醜態。庸俗之作,甄別者世不多見,十人九人讚歎其美,曆世愈久,庸根愈深,落此深坑,何時出離。
畫後策,豎後打,謂之能品。策如馬頭,打如鶴膝,謂之俗品。不策能藏,不打能正,藏不頹,正不銳,謂之高品。隨勢而施,無所拘礙,謂之逸品。若乃皮相飛黃、野狐骨胳者,怪妄自不能外掩,可謂低品。是以書法不道,世多蹈此,故稍及之。名義具書法中。
古人法書,篇有篇法,行有行法,全字有全字法,半字有半字法,一畫有一畫法,一點有一點法。是以名帖隻字半行,不可蹉過。近有墨客,以畫遮點,以體遮畫,以上下文遮一二字,以通篇氣象豪逸遮卻一生醜態,尚可謂之書乎!其最下者,借佳紙濃墨掩其拙筆,或以筆勢波折掩其謬結,皆書中穿窬之流,識者恥之。
古書佳處,在方圓斜直,不拘繩檢。今人惡處,卻與古同。古人胸中自有個佳字,任其所施耳。今則不然,上者隻記憶古人成按,下者以無繩檢遮掩其拙,以糊人耳目。謂貌則同,其造就處天地懸絕。
名家書法,滿亦佳,空亦佳;長亦佳,短亦佳;端方亦佳,斜倚亦佳;方圓平直,無不宜之。後世俗書,縮大為小,傳瘦為肥,一字字弄作團團,無有潠漏。逐字觀之,非不端楷,卻增一團和氣。
整頓之失,即智永親傳家法作千字文,懷仁博采真跡集聖教序,已自磨礱熟爛,況其下者乎!雖然,二僧釋子也,法如是故。何乃文人墨客,不師其全體作用,而師其整頓一門,正似盲兒摸象耳者謂象如箕,摸象尾者謂象如帚乎!
集古諸帖,豈惟修改誤人,即其顧盼起伏,略不可得矣。名家作書,行款上下尚不可移易,況集取強合乎!往往見移行諸帖,行首無故而來,行末無故而往,甚至強割聯絲,意義失所。不知者效顰從事,已自可憎。集古比之移行,又天淵矣。集古之取圓整,有不得不然者,失勢故也。凡觀集帖,又須緣情,欲定其罪,罪在亂次,不在取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