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3 / 3)

往見學書人,於近代名家無所不學,於古法帖反複茫然。即稍知仿效,不過浮慕幾字幾筆,遂杜撰改作,附名某家體法,大可怪也。臨仿法書,始而仿佛,不必拘泥,拘則難成而易倦。數臨不得形似,然後細閱古帖,求彼好處,求我惡處,參照相左在於何所,逐筆逐畫,依曲效直,詳細描寫,一字不似不已,一筆不似不已。如是數過,字字記憶,筆筆不忘,至不用意亦不誤時,然後著念自己筆端,自有一得意佳字在我眼中矣。心手相適,古今不倍,書乃淳雅,為我之物矣。既得則須求熟,能熟而後任意縱橫,小大損益,無所不宜,故曰得意。不循此功,而但拘拘為之,不過書奴,則見書苦。未到此境,而莽莽為之,遂作野狐,不知書樂。家承旨雲:夏月據案作書,可以忘暑,胸中自有清涼,炎熇自是不敵。

凡學書時,一筆不可苟且,一念不可他移。移即苟,苟即鄙俗俱出。鄙俗成熟,法器自遠。書遠於法,古雅兩字,一生無分,不可不慎。從不苟中生縱逸,始得佳字。否則縱令藝成,時露鄙野。試拈古今高下名跡,虛心較量,何嚐不懸如日月。

仿書有二病:一不知去取,敗筆效顰;二未窺人長,先求人短。二者皆非也。學生初基,筆筆趨承無論矣。稍知去就,對帖握管,趨其所長,棄其所短,苟勝前哲,何樂不為。如不可及,隨力改轍,數變不得,然後回觀前人,工拙具現,自覺恍然,不患不到。

好奇之徒每效古帖中怪異結構,未始不自謂有本有原。及考校法書,眾刻羅列,始知大半石剝墨殘,翻工巧飾,造此醜態,工匠過十一,效顰過十九。回視怪妄之書,如屠沽兒廁群賢中,可勝愧恨!須實見得方可下筆。嚐曆指古今翻摹諸異同得失,別詳他譜,不能盡錄。

仿帖先學他妙處,自是不倦。自書先革己惡處,自是不窘。處長故正法,因病設藥,不若拔其尤為易遵。

臨帖得手處,自能會心。如書法所列某出於某之類,初基人讀之大自不解,正如水木芙蓉,動植射幹,人研鍾馗。一皆殊類齊名,以至數種海棠同謂名花,一莖茄的分條良藥,或取於姿態,或求其性情,是乎非乎,終成鬼物。是牝牡驪黃求骨法者,視同一致也。否則縱令逼真,不失故步,遭逢識者,皮相何有焉。

俗人評書但聞筆意,學者評書但聞帖意,未免各中一魔。作用在筆,鑒賞在帖。雖然,受病故自有重輕也。苟為無學,被人指出醜態,能不辟易千裏。

初臨帖時,求其逼真,勿求美好。既得形似,但求美好,勿求逼真。

仿書與臨帖,絕然兩途,若認作一道,大謬也。臨帖,絲發惟肖無論矣。仿書,但仿其用筆,仿其結構,若肥瘠短長,置之牝牡驪黃之外,至於引帶粘斷,勿問可也。若留心於所不當留,枉費一生力氣。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綠波,於美人何有?而遠近皆以為比,固知人情在阿堵中。

引筆聯貫處不宜粗濁,不惟不雅,且於義不通。何也?本無之物,非所當有,況重取妨正乎!無已,上引可濃,下引必淡。行筆時貴著念,起筆處無停思,著念或重,不停自輕,勢所必然也。拓本中或有反是者,皆鉤刻之過,剝蝕誤翻。須以意逆,勿為器使。

永興用筆善圓,如魚浮雀躍,矢落丸流。不善學者,翻成木強,分崩脫落矣。率更結構善方,如飛甍鏤楯,簷牙交錯。不善學者,遂作布馬排籌,折釘斫橛矣。臨仿不能悉摹,切以彼有得失,我有去取,不得不然耳。因以彩色識其旁,自佳帖全仿外,一取漢、魏、晉韻度法則,二取奇逸巧構,三取有異通俗,四取煩不嫌其太多,簡不避其太少,五取草出於章,真由於篆,不失來曆,六取敗筆為功,非名家不能到此,七取正結構、異結構、難結構三者得失處,八取我之所難,彼之所易,作我師資,九取彼死此活,彼訛此正,彼闕此全諸刻,十取各代名流自署名姓,或異或同,奇正得失。凡閱帖前先轉一過,閱帖後再轉一過,大能提撕警覺,勿以瑣細而忽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