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原來曆為上,支分末流為下。不知本無以下筆,不知末昧於使轉。務上則不情,甘下則不典。
學一家書,知其好不知其惡。學諸家書,好惡了然矣。知好不知惡,亦能進德,不能省過。好惡通曉,德日進,過日退矣。
落筆偶側,不宜更側,遂成村鄙。使轉誤重,不宜更重,遂成粗俗。引帶偶離,不宜固闊,遂成脫落。偶粘,不宜固著,遂成穢垢。點綴振救處偶大者,不宜益其大;作贅疣偶小者,不宜更貶小。如烏有左右相顧處,偶然參差,不宜更遠,遂相齟齬;偶然透錯,不宜更進,遂相紛拿。
無意而得處,不可認為村鄙;自然而成處,不可認為粗俗。抑揚頓挫處,不可認作脫誤;散誕不羈處,不可認作野狐。此皆神逸妙用,顧其人如何,其造詣如何,其作用究竟如何,未可以一筆一字定其功過也。若通篇賞鑒,便無此失。
運筆謂正側使轉,起伏纖澀。結構謂疏密短長,參差巨細。顧盼謂負抱乘承,引帶謂本體連珠。收鋒、懸針、垂露。結束、補漏、贅闕。賓主謂有無虛實,可有可無。來曆謂字義血脈、筆意原流。體格謂古今名世。韻調謂作用趨尚。意謂正借古俗。義謂古今得失。
作字作繪,並有清濁雅俗之殊。出於筆頭者清,出於筆根者濁。雅俗隨分,端在於此,可不慎擇!入門一蹉,白首茫然。
繪氏將求名家畫譜,以難得真本為歉。餘曰:畫無譜,方得真。客曰:子言若是,那得筆奇?餘曰:無譜乃得奇。君所求者奇枝邪,何樹不吾師;所求者奇石邪,何山不吾師。展轉回旋,豈惟三人,擇善在我。常論畫人物以容貌不同為良工,何不著想交知貴賤間千百異彩,皆筆端造化,何乃舍真求假,認假為真,下至並真圖不得,而專事傳摹粉本。此何異不知書法而師字跡,不得真跡而師墨本,不得古拓而師後世翻刻,下至舍古法而效時人書,何異出宮娃大家,而悅顰眉西子?愚亦甚矣。書畫一道,因比量詳及之。
字尚筋骨,粗獷非骨也,齒角耳,骨在結構;紛拿非筋也,爪牙耳,筋在鋒勢。一藏一露,雅俗斯呈。
魏鶴山作鄉字從邑,世人之效顰者寫卿亦邑,識者舉以誚之。餘謂豈直一字一人之謬已乎,近時後生見具字三畫,並且字亦三,見真字從匕,並直字亦匕;見處字從,並據字亦;見蹂字左出,並內字亦出;見首傾,他山亦傾;見有右首屈,並左在亦屈之類。書法誨人粗識篆體,餘則以為惟其粗識,乃有此誤。粗識者,大謬之端也。醫道稱初知藥性者不治。○劉須溪謂魏鶴山好識奇字,譏之曰:六經無一奇字,不可謂其文章無奇也。又見鶴山取篆字施之行草,笑其自苦無益。嗟乎,陋儒淺見,一至此乎!六經何嚐不奇,習熟則見其易耳。奇字何嚐不易,不習則見其難耳,一謬也。字體原流,同門異派,故草書或取於篆,或取於隸,或取於真,無法不具。世人謂草出於真,此淺俗之見。漢章帝時已好草書,彼時曾有今世之真楷乎?又如其字草作,天字草作,鹿字草作,前字草作,如是諸文,不由古篆,何以自解?二謬也。書道之樂,無樂如之,至於學古,其樂更多。不知學樂,以苦加人,三謬也。為學日益,古學甚今。不學古,古道幾絕。萬古長夜,從此而醒。寐者不蘇,反罵無益,四謬也。儒家雲:一法不通,儒者所恥。以儒譏儒,獨舉六經,六經而外,更無一法乎?不然也。六經而外,盡付祖龍乎?不敢也。不然而雲,淺矣;不敢而雲,偽矣。淺且偽陋至此乎,五謬也。
臨仿四
仿帖不得不記前人筆畫,又不得全泥前人筆畫。比量彼之同異,生發我之作用,變化隨疑,始稱善學。若鈔取故物,傭奴而已。即不失形,似屋下架屋,士君子不取。字字取裁,家家勿用,方得脫骨神丹。苟不精熟,勢必紀念舊畫,雜亂係心,何由得流轉不窮之妙,求成就不可得也。
仿書時不得預求流轉,預求流轉不得其形似,反弄成鹵莽。亦不可不預知流轉。不知流轉,到底不能生發,竟成描寫傭工。
臨帖作我書,盜也,非學也。參古作我書,借也,非盜也。變彼作我書,階也,非借也。融會作我書,是即師資也,非直階梯也,乃始是學。能具此念而作書,即筆筆臨摹,無妨盜比,但問初心何心耳。若中道而廢,肝膽未易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