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雲:意在筆前,字居心後。即泛言心意。心意何居,當令有所。
著意若何?意在到未也,意在流轉未也,意在合法未也,意在圓熟未也,意在縱橫飛動未也,意在逸韻流邁未也,意在淳適而不合於流俗,乃得佳書。一法未融,便落魔境。大抵因藥致病,偏方殺人者眾矣。如將措意,須覺意中所著者何物。
書法雲:作字不可急促。王介甫書一似大忙中作,不知此公有如許忙。嗟乎,可憐忙忙作字,豈惟字醜,人品亦從此分矣,可不勉乎!餘常論食飲徐徐而進,諸病不作,何也?寒者可令稍溫,熱者可令稍涼。饑時漸入,飽時量加,喉未通漸開,性不喜漸別,是故不惟百病不作,即有疾可瘳矣。作字緩下筆,不惟謬妄不侵,即敗筆可補矣。我輩粗疏,極坐此病,正如識藥而不肯服也,須痛懲之。
右軍書無一筆不到,而能處處流轉;無一筆粗俗,而能字字用力。非夫時時著意在忘形者,不能池水盡墨。書家非止一人,不知者妄譏其益美,餘則以譏者為益惡。
法法具者,謂因病投藥、因藥慮病可耳,非若畏首畏尾、執中無權者同年語也。執中之患,逾於無學。儒家謂之鄉願,惡其似是而非,惑世深也。釋家謂之愚癡,東看則西,南觀成北,惡其不聞道也。若更執以為正法,此所謂障正法眼,極重罪過,地獄道攝之,不可不慎。
人之恒言:清俗在骨,能否在學。餘則以為入門正,骨始生;師友直,學始立。前此未窺名家門戶,骨未生也;不遭名師箴規,學未立也。若但委之血肉之骨,乃是大障;任己孤陋寡聞,乃是死魔。何謂力量?同是剛勁之稱,深淺粗細從可分也。力淺量深,力粗量細,力卑量高,力易量難。露筋骨為力,藏筋骨為量。無筋骨為弱,急疾偏鋒為露。正鋒不滯為藏,柔媚宛轉曰弱。
世間惡劄,一種但弄筆畫妍媚,一種但顧雕體圓整,一種但識氣象豪逸。求其骨力,若罔聞知;更進而與談韻度,尤不知其九天之外也。如是書家亦足名世,可憐哉!骨力者,字法也;韻度者,筆法也。一取之實,一得之虛。取之在學,得之在識,二者相須,亦每相病。偏則失,合乃得。
字法惡無骨。書狀雲:行行若縈春蚓,字字若綰秋蛇。此主客不分耳。凡作行草,意在主不在客。主有作用,客無作用。主立客從,筋骨自振,筋骨振而二病瘳矣。
近代不知書人,作態自好,一日有知,皇愧何已。古人能書無論矣,其不能書者,老實隨俗而已,何嚐強弄出許多醜態如今日乎!若欲作書,須以法書為舟楫,書法為棹師,無為他時自己悔恨,何但他人議其後而已。
學無偏好則不深,有偏好又多病。此中最難,不惟不當偏於短處,即偏於所長處,亦自褊心之疾。且如集羲之聖教序,非不字字生妍,但偏於修整,拘而可憎,宗之者一時謂之入院體。智永導其流,孟頫揚其沫,似為淳雅,實有三分俗氣。臨仿法帖,字字擬古,人知之矣;筆筆自好,知者益鮮也。不擬古無格,不自好無調。無格不立,無調不成。是以有格者多,成功者少,不自好者載道耳。世人不知書法,每每自好,及至法度現前,退舍辟易者眾矣。何也?知法則愧自生耳。知愧而不忘自好,方能進德;若妄與怯,皆過也。
學者須虛心,自考功過,著意力為去就。即自己不辨,須憑賞識家彈射受病要害,一不得先具成心,使嘉言不入於耳。古今書法,是其功過二案;古今法帖,是其功過佐證。兩造具備,無可逃避,然後逐筆考驗以對症,方起其膏肓。骨弱者強之,筋緩者固之,肉浮者摋之,節解者收之,纖巧者以韻易取,流蕩者以逸鍛煉。雅俗對照,欣厭自生。具有肝膽而複是非倒置,無人心者也。苟能取書法條例,采為箴砭丹石,即起死回生不難。其不治者,一在不識,一在不救耳。可不學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