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書自然合法,不加強附,即後世名家亦多不雜廁,是以古印章如璽書。先秦之法,直作數字而章法具在。至漢而後,章法字法,必相顧相須而成,然後合法。後世無其學而不勉效其事,遂有配合章法之說,此下乘也。猶之古無韻書而詩不廢者,韻學具也。沈氏始能作韻,後世依韻題詩,亦下乘矣。詩法絕似印法,故比量言之。
人知疏體可闕可讓矣,而不知密體亦可闕可讓也。此理一開,人人自得,即造立世界,由此而廣,豈惟文學。
仿書時,不可先著宋人以下纖媚之筆入眼。嚴滄浪所謂不可令下劣詩魔落吾肺腑,餘謂字學尤甚。詩止於迷心,字兼魅其手腕。兩賊夾攻,所存有幾。故不學則已,學必先晉,晉必王,王必羲,羲必汰去似是而非諸帖。何乃訓蒙先生特索現在名家寫法帖,愚亦甚矣。
用指不用腕,則畫成點而不莊。能正腕而不正鋒,則形如刷而不典。
落筆須點檢餘瀋,收筆須點檢殘鋒。唐已前無有此失,宋而下方出此醜,沾沾自好,增其惡態。宋人誚王安石寫字似大忙中作,不知自家亦坐此病。若持心縝密者,必無野筆。野筆淨盡,方入雅調,否則終是卑格。
何謂野筆?當突而銳,當直而曲,當平而波,當注而引,當撇而鏑,當捺而牽,當縮而故延之,當纖而故濃之。楷之餘為章,章之餘為草,草更張之,皆野狐也。遊心於外能結構,遊心於內能運筆。簡牘廣狹,外也;波折妍媚,內也。偏者各有一蔽,遊心於範圍近之矣。不在全簡而在全體,不在豪素而在腕指,是之謂心意骨力,始可與言書。近世皮相文字,不知如是語言為何物,標致用事,亦足自豪者,姑置勿論。
字須配合,配合有二種。結構之合,不必畫畫對偶,要在離合之勢可指而目睹方是;使轉之合,不必絲絲貫珠,要死活之脈可想見會心方是。能學問不能文章,此儒家之學究;能文章不能翰墨,此君子中傖父;能翰墨不能法帖,此名士中野狐;能法帖不能遵古,此好事中俗調,皆所不取。
學力三
先讀書法,後摹法書,能為古人忠臣,敗筆可略,筆誤可諒,俗工失款可正,剝落模糊可補。苟不知書法,遂不知法書矣。何者是得?何者是失?何人是浮名?何人是實學?何以為工?何以為妙?誰是全能?誰是偏勝?何處可及?何處不可及?書從何來?法從何授?一似夢中苦樂,總成妄誕,不惟無成,且枉費心力。
粗能識得好惡,即須嚴加趨避。得一字好,即思未得時醜字革去。得一筆好,即思未得時惡筆革去。作一字不好,必求一好字易之。作一筆不好,必求一好筆易之。三人我師,言言實學,勿輕放過。遇好求惡,境逆而易;逢惡求好,境順而難。若多看法書,順境成易;多讀書法,逆境不難。若不學空求,多遵謬妄。逸少中歲進德,每作一衡如驚蛇之曲,此九四躍淵之龍,不可遂認作飛空夭矯之文也。釋典參悟而後功行,三阿僧祇始得成佛,未進此步,辟支禪也。若發願不深,不求最上一乘,便並二乘亦不可得。取法乎上,僅得乎中;取法乎中,民斯為下。是以大根大器,寧受頂墮罪業,無寧自畫小成。
字無百日功,非虛語也。豈惟百日,即開卷注意,步步移形,三日刮目,誠然有之。至若學問了義,雖盡平生,何厭足之有!譬釋典雲:指爪作佛麵已成佛道。又雲:三阿僧祇然後成佛。須於此中參透,始知頓漸兩途即是一法。
字學二途:一途文章,一途翰墨。文章遊內,翰墨遊外,一皆六藝小學。而世以外屬小,內屬大,不然也。雖然,要皆大學之門戶,不從此入,何由得睹宗廟百官。後世失傳,拆而為三,文章斥而傳疏煩,翰墨斥而流別異。何如求本尋原,所握者簡,所施者博,不亦多乎!吾道一貫,彼此相證。
詩文忌老忌舊,文字惟老惟舊是遵。詩文忌蹈襲,文字亦忌蹈襲。舊與蹈襲故自有分矣,格調、形似之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