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去一下。”彼得說完轉進店房內間。“你叫什麼名字,小姑娘?”彼得在內間大聲問道。
“金·格裏絲。”女孩回答。
當彼得從內間轉出來時,他手中托著一個用漂亮的聖誕紙包著的小包,上麵係著一條綠色絲帶。
“給你,”他說,“路上要當心,不要弄丟了。”
小女孩歡快地答應一聲,接過小包轉身輕快地跑了出去。彼得目送小女孩漸漸遠去,突然感到更加孤單了。
小金·格裏絲和那串藍珍珠項鏈又一次喚醒了彼得痛苦的記憶。小女孩的頭發像陽光一樣金黃燦爛,眼睛像海水一樣湛藍湛藍。這同彼得深愛的一個女友有著驚人的相似,那條剛被買走的藍寶石項鏈就是他們的定情之物,可是——
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夜晚,一輛汽車駛離了車道,奪走了彼得傾心熱戀的那位姑娘的生命……
自此,彼得變得沉默寡言,白天他跟顧客談生意,晚上關了店門,便沉浸在莫可名狀的悲痛中。久而久之,他在這種自悲自憐中,變得更加孤僻,往事對於他如一場惡夢。
小金·格裏絲使他重新記起了失去的一切。回憶使他倍感神傷,以至於在以後的幾天裏,他真想關上店門,躲開接連不斷、專為購買聖誕禮物的人們。
但他堅持了下來,直到最後一個買聖誕禮物的人離開。彼得感到一陣輕鬆,一切總算過去了,新的一年開始了。
哪知道,聖誕節前夜的最後一個客人才走,彼得正要休息,一位妙齡女郎走了進來,她的頭發如陽光一樣金黃金黃,眼睛如海水一般湛藍湛藍。
女郎沒有說話,隻把一個用漂亮的聖誕紙包著的小包放在櫃台上,上麵有根綠色絲帶。彼得打開小包,那條藍寶石項鏈便又重新呈現在他眼前。
“這是你店裏的東西吧?”女郎開口問道。
彼得看著她,目光已不是冷漠的了。
“以前是,但現在它已不屬於我了。你放心,它是一條上乘的項鏈。”
“你還記得把它賣給誰了嗎?”
“一個叫金·格裏絲的小姑娘。這是她給她姐姐買的聖誕禮物。”
“值多少錢?”
“這個請你原諒,我不便說。”彼得說,“這是我必須遵守的職業道德。”
“但是,她最多也隻有幾個便士,無論如何也……”
彼得小心翼翼地用聖誕紙重新把項鏈包好,又用綠色絲帶係起來,又把它遞給了麵前如她戀人的妙齡女郎。
“但對她來說,她付出了最高價!”他說,“她拿出了她自己全部的錢。”
好長時間,彼得和這女郎都沒有說話。教堂的鍾聲響起來了,午夜了,又一個聖誕節日開始了。
“能告訴我,你這麼做的原因嗎?”女郎關切地問。
“很早我就想把它送給有資格佩戴的人,現在我終於找到了。”彼得說,“已經是聖誕節的淩晨了,請允許我陪你回家好嗎?我願意在你家門口,祝賀你聖誕節快樂。”
就這樣,迎著聖誕的鍾聲,彼得·理查茲和這位他還不知道姓名的女郎邁出古玩店的大門。迎接他們的必定是一個祥和、溫馨而幸福快樂的聖誕節。
老年女教師將她用了五十年的木櫥移交給了年輕女教師。她走後,年輕女教師卻在木廚裏發現了裝有咒罵她紙條的鐵盒子。
一個木櫥的移交
——[德國]約·雷丁
休息時間到了,孩子們在兩位女教師的催促下,陸續走出教室來到校園。那張被踩得模糊不清的魚刺形鑲木地板上立刻卷起一片塵土,孩子們在走過老師麵前時,都抬頭看了老師一眼,露出討好的笑容。
“又粗野,又可愛,這群毛孩子。”年老的女教師說。
“您說得不錯,我早就注意到了。”年輕的女教師說。
“經過一些時間,孩子們就會反映出他們老師的精神結構。”老年女教師說。
“這一定是她昨天從教育學讀本上現學來的。”年輕女教師猜測道,什麼心理社會領域和循循善誘呀,或者早熟的衝突世界呀,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很高興,我能夠第一次把這部書放進書架的最後一排。第二次教師考試完結了,現在這些理論家可以滾得遠遠的了。她為什麼不對我談談她的經驗?她想討好我嗎?是要證明她的消息靈通嗎?
“瑪格麗和托馬斯在休息時不用到校園裏去。”老年女教師說。
這時,年輕女教師才發現教室裏還有兩個孩子沒有出去。“那個女孩子的小手臂是人造的。”年老的女教師輕聲說,“她可以用假手像別人一樣寫字,隻不過她不宜到校園裏去。要是她摔了跤,把假手摔壞了,那是很費錢的。那個男孩叫托馬斯,是那女孩的鄰居,他經常照顧那女孩。”“這兒的人真守舊啊!”年輕女教師想,“為什麼不取下那個孩子的假手,讓她到校園去同所有其他的孩子一塊兒玩呢?”
“我的木櫥現在我要移交給您了,德根小姐。那裏麵沒有多少東西了,隻餘下主要的存品。”
年老女教師指著墨綠色櫥門說:“你知道嗎?這隻木櫥我使用了五十年。”
她邊說邊愛撫著:“您看這變了顏色的地方是鞭炮爆炸造成的,愛德溫用一根線把它係在櫥櫃的鑰匙上,在休息時把鞭炮點燃。那時我不在這兒,要不,他是不敢這樣做的。今天,愛德溫已經是磨坊街一帶溪路拐角上加油站的職工了。我常常駕車去那裏加油。他雖然還想玩這個遊戲,但卻不敢在加油站玩,他進步了。”
“天哪!她怎麼會有一輛車?”年輕女教師想,“毫無疑問,她再也不行屈膝禮了,可是以她那種年齡還蓄著時髦的短發,真少見。不過,一輛汽車呢?她是怎麼弄到手的?”
“噢,還有這些花瓶,您也拿去吧!”老年女教師說,“櫥的上兩格抽屜裏塞滿了花瓶。有瓷的、鋁的、玻璃的、陶土的、銅的,都不大,可以說小巧玲瓏。有環、有栓,有方格的,有條紋的小瓶兒;有圓腰的,有長頸的,有彎腳的,有腰部帶柄的小瓶兒。”
青年女教師被對方塞了一件工藝品在手裏。這是一件仿古的雙耳陶甕,上麵有題詞:“伊比查草藥利口酒。”
“所有的嗎?”年輕女教師突然問了一句。
“對,所有的。”年老女教師答道。
“多謝。”
“我才不稀罕呢!”年輕女教師心裏想,“我今天就可以通知看守人,叫他把抽屜打掃幹淨。”
“但是這些紀念品我可不能給您,”老年女教師說,“您瞧見中間的抽屜了嗎?裏麵盡是紀念品。每一件都是一個美好的回憶!”
年輕女教師注視著老年女同事把東西一件一件地從抽屜裏取出來,放進她那空的大公文包裏。她還注意到有一個很髒的淡紅色的心,顯然是用修指甲的剪刀很吃力地從鞋盒紙板上剪下來的,上麵用彩色鉛筆潦草地寫著:願埃爾韋特小姐年年快樂。您的五年級乙班;一隻木製的拆啟信封的刀,上麵刻著:衷心祝福埃爾韋特小姐幸福快樂!1965屆畢業班;一隻打著活結的人造小花球。活結上有墨浸了的字跡:1952年,一個令人敬重的平凡教師——埃爾韋特小姐誕生了。
從那兩個孩子的角落裏傳來叫嚷聲。女教師們轉過身去一看,原來是那個先天殘廢女孩子用假手打男孩的頭。
“喂!”年老女教師喊道,“托馬斯,給瑪格麗朗讀一些詩吧!”接著她對年輕女教師說:“瑪格麗有時顯得不耐煩,這並不奇怪,我們隻好原諒她。”
老年女教師繼續在放紀念品的抽屜裏翻找。年輕女教師走到窗口邊去。
“怎麼老讀這個?”瑪格麗說,“好了,就讀三個孩子——一個木屋的故事吧!”
“可這我也剛讀過不久呀!”男孩說。然而接著他還是順從地朗讀了:“三個孩子在小木屋裏躺著聊天,媽媽推門走了進來,手裏拿著蠟燭,為了給孩子們一個道晚安的吻。這時最年長的孩子說,把蠟燭放下,給我們講個故事吧。媽媽把蠟燭放在木凳上,講起風暴的故事:風暴在港灣裏迷了路。風暴從老遠老遠的地方來,從黃海來。它對中國很熟悉,可是它在北海既不認識島嶼,又不認識燈塔,既不認識海岸,又不認識魚蝦,既不認識海鷗,又不認識河口……”
年老女教師說:“現在我就算把木櫥正式交給您了,您可以現在就用,德根小姐,祝您和孩子們相處愉快,他們統統是可愛的孩子,非常可愛的孩子。您得注意,您放紀念品的抽屜很快就會裝滿的。”
年輕女教師沉思了一會兒,禮貌友好地對年老女教師笑了笑,然後伸出手,但年老女教師沒有伸出手,因為老年女教師除了沉重的公文包而外,還貼身帶著一些小匣和紙盒。
“再見,孩子們!”年老女教師大聲說。
“再見,埃爾韋特小姐!”孩子們高聲回答。他們好像是在同聲朗誦:再——見——埃——爾——韋——特——小——姐。也許班級每天都是這樣向女教師告別的。
埃爾韋特小姐轉身離去了,年輕女教師隨之把門輕輕關上,托馬斯在角落裏念道:“……風暴穿過屋頂窗口,把木凳上的蠟燭刮翻了……”年輕女教師走到櫥邊,櫥還是開著的,有一朵人造玫瑰花掉了下來。女教師彎下腰去,無意間發現在櫥子最下麵一層放著一個鐵皮盒。她很是奇怪,取了出來,打開,發現裏麵裝滿了紙條。
女教師讀最上麵的一張紙條:埃爾韋特是個讓人厭惡的烏鴉,讓她滾到梅勒去吞食生菜吧。
在第二張紙條上有如下的句子:啊,老天爺,請您懲罰老埃爾韋特吧!
她又翻了翻下麵的字條,發現都是這一類的咒罵紙條。奇怪的是,這些字條絕大多數都寫得整齊清潔,就和老年女教師給他們寫的那樣。托馬斯念:“……木板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倒不是有個孩子在上麵轉動,而是木屋著火了……”
年輕女教師砰然一聲關上鐵皮盒,向門口跑去。
“埃爾韋特小姐!”她沒有喊出聲。她是想告訴埃爾韋特小姐,忘掉了一點東西。但她又反過來想,為什麼我還讓她負擔這隻鐵盒呢?有可能是埃爾韋特小姐不願帶走它,或者是她留給我的,讓我從中吸取些經驗,還有可能……年輕女教師把鐵盒放進那個空的放紀念品的抽屜裏去。這是基石,她想。
托馬斯還在念:“……一下子頂樓充滿了煙火,母親和三個孩子驚慌失措。男人們從左鄰右舍跑來幫忙。但是上頂樓的梯子已經燒焦了。樓頂木屋和木屋裏的人已經岌岌可危了……”
“上課的時間到了,德根小姐。”托馬斯提醒道。年輕女教師才從沉思中醒悟過來。
老太太去伊豆山遊玩時,收養了一個投海自殺的混血黑人喬治,她幫他恢複了對生活的信心,培養他成為了一名出色的盲人教師。
清風流水
——[日本]北皇人德
人生於世,必然有它的道理,也必然有它的用處,這是不容置疑的。
這個哲理我是從一個老太太那兒得來的。她晚年因戰禍而家破人亡,賣掉了大房子,隻留下偏僻處的一間小茶室自住,好在茶室外圍有個菜園子。
有一次,老太太與家人去伊豆山溫泉遊玩,恰逢一個叫喬治的少年投海自殺,但被警察救起。他是個美國黑人與日本人的混血兒,憤世嫉俗,末路窮途。老太太到警察局要求和青年見麵。警察知道老太太的來曆,於是安排了他們會麵。
“孩子,”她說時,喬治扭過頭去,他對一切都已失去興趣,但老太太仍用安詳而柔和的語調說下去,“孩子,你可知道,你生來是要為這個世界做些除了你以外沒人能辦到的事嗎?”
她反複說了好幾遍,少年突然回過頭來,說道:“你說的是像我這樣一個黑人?連父母都沒有的孩子?”老太太不慌不忙地回答:“對!正是由於你是個沒有父母的黑人孤兒,所以,你能做些了不起的好事。”
少年冷笑道:“哼,好啦!別說了,你想我會相信這一套?”
“跟我來,我讓你自己瞧瞧。”她說。
老太太把少年領回自己的居室,指使他去菜園幹活。雖然生活清苦,她對少年卻愛護備至。生活在小茶室中,處身在優美的大自然裏,再加上老太太親切周到的關懷,喬治慢慢地也心平氣和了。老太太給了他一些生長迅速的蘿卜種,喬治把它種了下去。十天後,蘿卜發芽生葉,喬治高興得又蹦又跳。他又用竹子自製了一枝橫笛,吹奏自娛和吹給老太太聽,老太太聽了稱讚道:“你是惟一吹笛子給我聽的人。喬治,你真棒!”
喬治漸漸恢複了對生活的信心,又過了一段時間,他被送去念高中。在上學階段,他繼續在茶室菜園內種菜,也幫老太太做點零活。高中畢業後,喬治白天在地下鐵道工地做工,晚上在大學夜間部深造。畢業後,他任教於一所盲人學校,對那些盲人學生他充滿了關懷之情。
“現在我已相信,真有別人不能、隻有我才能做的好事了。”喬治對老太太說。
“你現在相信我說的話了吧?”老太太說,“你如果不是黑皮膚,如果不是孤兒,也許就不能領悟盲童的苦處。隻有真正了解別人痛苦的人,才能盡心為別人做有價值的事。當年你自殺時,你最需要的是關懷和理解,而那時你根本不具備這些,你大聲呐喊,說你要的根本不可能得到,根本就不存在——可是後來,你自己卻有了愛心。”
此刻,喬治才真正理解老太太當初說的話。
老太太的話給了喬治很深的啟迪,老太太繼續說:“盡可能愛護別人。等到你從他們臉上看到感激的光輝,那時候,甚至像我們這樣行將就木的人,仍能體會到人生的價值。”
在老太太的茶室裏,年輕的喬治利用假日自撰笛曲,吹奏給他的盲學生們聽。他把流水、浪潮以及綠葉中的風聲,都譜進了樂曲。那群盲學生用心聆聽,他們聽出了生活的意義、人生的價值以及理想、事業、愛情……他們給這首曲子起了個好聽的名字——清風流水。
老頭將一正準備跳河自殺的失戀少女從橋上拽了下來,並以自己的親身經曆開導她,哪知少女還是跳了下去。
忍到最後
——[日本]久保裕一
老頭正要過橋,突然發現一個少女一隻腳跨過橋欄作勢要往河裏跳,老頭嚇得緊走兩步,從後麵一把抓住少女的衣服,把她拽了下來。
“唉,你這姑娘,再晚一步你就沒命了!你為什麼這麼急著去死呢?”
“這不關您的事,讓我去死吧!我所愛的男人拋棄了我,他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愛的男人,我為了他可以拋棄一切。你別管我,讓我死去!”
“為失戀這麼點小事就要死要活的,值得嗎?你怎麼這麼不明事理呀。”
“謝謝您的好意。您不知道我有多需要他。求您了,放開我!”
“真是年輕……隻知道自己愛得深,愛得義無返顧。是初戀吧?過去,一般都認為初戀時的愛是純潔的愛,但是你知道嗎?愛與被愛還有好多機會。”
“不過,我認為像我們這樣純潔的愛不會再有了,您還是不要勸我啦!”
“如果都像你這樣,第一次失戀就自殺,那這個世界上的人怕是早就死絕了。還有這麼多人活著,是因為人們都會忍耐,忍耐到最後,人就解脫了,因為時間可以撫平心中的傷痛。
“你就暫且相信我一回,你聽聽我的故事。我今年九十五歲了,在我十六歲時,有過一次瘋狂的初戀。和你一樣,我愛她愛得發瘋,我的世界裏全是她,容不下任何東西,後來她離我而去,我為此曾幾次想到自殺。”
“怎麼,老爺爺您也……”
“是的,不過時間一定會醫治好失戀的創傷。你得忍,忍到最後,你的痛苦就會一點點淡去,直到消逝不見。總有一天,你會覺得對方沒什麼可愛的地方,何必為情而自殺。這是我作為你的長輩、作為一個過來的人要告訴你的話。世界上沒有永恒不變的愛。因此,不要太過於認真……”
“噢……聽了您的話,我感覺心裏舒暢了許多。雖然我現在還在戀慕著他,常為得不到他的愛而痛苦,但現在我相信這種愛戀是會被時間老人帶走的。”
“孩子,你終於想通了。”
老頭兒見少女冷靜下來,便鬆開了雙手。
“老爺爺,我可以問一下,您的創傷是什麼時候醫治好的呢?”
“噢,那,那大概是去年的春天吧。”老頭兒仰望著天空感慨萬千地說道。然而,他的話音還沒落,就聽見“撲通”一聲。老頭回頭一看,身邊的少女不見了。
同居一室的男女將他們昔日的感情化成了沉默與憎恨,男人把在“征友”中令自己心儀的女性征文讀給女人聽,女人卻告訴他,征文是她刊登的。
兩人
——[日本]森瑤子
一男一女同居一屋,時間長了,女的變得窩窩囊囊,整天蓬頭垢麵;男方也同樣顯得漫不經心,比如用早餐時,埋頭於晨報,難得抬起眼來。
兩人也說話,隻是不再臉對臉地說話。早些時候,在那段情意綿綿的日子裏,男人常常滿懷深情地說——看著你那飽含深情的雙眼,我險些都要融化在裏麵了,何況用手碰你一下……
然而好景不長,他們的戀情沒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的戀情日趨淡漠。兩人先後開始大聲地、粗俗地講話,爭吵不休,雙方關係每況愈下。對女人來說,目睹男人那充滿憤怒的、凶暴的、痛苦的眼神,已成了她最後淒慘的消遣。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很微妙,他們的愛變成了一種與憎恨無法區別的愛,在這混亂中的交媾——不如稱之為變性的強奸。
接下來便是令人窒息的不言不語。打那以後,看上去相互間的感情不冷不熱,其實彼此已暗自拋棄了對方。盡管這樣他們仍住在一塊兒。
在一個冷雨刺入肌膚的夜晚,黑暗的玻璃窗上,數條雨絲斜著向下滑去。屋內依舊是兩個人。女的想著自己的年齡,近來時常這樣,毫無理由地思考著自己的年齡,她現年三十五歲。
她想了許久,抬頭看了看外麵的冷雨,又看了看被雨打濕的窗欞,最後目光落在同居的男人身上,在他身上卻絲毫不見歲月的痕跡,沒有一點兒多餘的脂肪。如換成異地,在別的女人眼裏,他仍是一個具有吸引力的男子漢。
男人心不在焉地翻閱著膝蓋上的雜誌。
“那是本什麼書?”女人無意識地問道。
“沒什麼,很好玩……”男人盯著雜誌,沒有抬頭的意思。
“看樣子挺好的。”女人翹起顏色斑駁的指甲。
“發覺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男人瞟了女的一眼。
“那些有什麼用?哪趕得上一部好電影。”
“你說去看電影?”
“還趕得上去六木影院。”
“在放什麼?”
“嗯,去了不就知道了。”
“還是在家呆一會兒吧!”
像往常一樣,男人聳聳肩閉上了口。
“你說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什麼意思?”女人突然提起剛才的話頭。
“沒什麼,就是指世上有想像力豐富、風趣的人。”男人的眼光又落在雜誌上,“我們好像該進食了,吃點什麼?”
“嗯。”
“吃點什麼?”
“隨便。”女人懶洋洋地。
“又來了。”男人突然煩躁地嚷道,“總是隨便,又是什麼都可以,一點兒沒主見,與此相比——”
“與什麼相比?”女人的眼色黯淡起來。
“好了,不說了。”
“說呀,把話說完。”
“說了也一個樣兒。”
“不說怎麼知道,什麼呀?”
“比方說世上有這種女人,”男人指著雜誌上的“征友”一欄的一處,曖昧十足地念起來:“——願意帶上一瓶法國酒伴我去看晚霞嗎?香港的哩巴爾斯灣呀,緬甸的曼德勒啦,去嚴冬的湘南一帶也可以,哪怕隻是幾小時。欲尋夢的男性,請與我聯係。我的信箱號碼是二八四——”
“這能說明什麼,隻不過是一個無聊透頂的女人的胡言亂語。”女的神秘地、卻又平靜地說。
“即使如此也算是個有主見的女人。”
“你這是什麼意思?”
“同樣是個女人,差距竟如此之大。”男人嘲諷地望著女人,“曼德勒的夕陽之類,換了你能想像嗎?”
“很讓我吃驚,你竟會對曼德勒的夕陽感興趣。”女的眯起雙眼,“索性去見她一麵吧?”
“萬一是個好女人的話,說不定我會撇下你。”男人試探性地說。
“我倒希望那樣。”
“你真沉得住氣,你真不怕我離你而去?”
“那個未曾見過的女人?”
“一個浪漫有主見的女人。”
“可我覺得不會被拋棄。”
“那麼有把握!”男人皺起眉頭,無情地說,“老實講,為了她我已買好了一瓶法國酒。”
“妙極了……”女人不露聲色。
“我已受夠了,看你在那兒嗑顏色剝落的指甲就惡心。”
“那個女人也不見得好哪去。”女的始終鎮定自若。
“胡扯些什麼?”男人責問道。
“肯定平時也是指甲油剝落的。”
“你根據什麼這樣說?”
“你真想知道嗎?”女人詭秘而又神采奕奕地盯著男人,喃喃地說,“告訴你吧,那個女人就是我,那是我寫的廣告。”
男人一怔,沉默無言。
不多久,兩人倒空了那瓶法國酒。
“真沒想到,”男人苦笑著與女人幹杯,“那一個人是你,你原來……”
接著兩人無聲地喝起杯中的法國酒來,但雙方的目光均落在別處。
漁夫的女兒每天夜晚都去海邊放一隻花冠,唱一支戀愛的歌,以此來與遠航的戀人“約會”。當有一天她確知她的戀人永遠不能再回來時,她停止了去海邊唱歌,卻依然去送花冠。
海的墳墓
——[荷蘭]赫·布洛魁仁
漁夫把小屋建在海岸的沙丘中間,每當暴風雨來襲,窗子上的玻璃,就會哐啷地響著,屋內爐火的烈焰也會盡情地燃燒著。
在一個寂靜的夜晚,滿天繁星閃爍著光芒,海麵上很平靜,全沒有洶湧的波浪,隻有那海水碰在岸上,不時發出單調的劈啪的聲音。月亮高掛在海岸上空,照在光赤的沙丘上麵,而且在海水裏,映出一個渾圓的影子。
一縷昏淡的光從漁夫的矮窗裏透出,時時地移動著,到後來就熄滅了,顯然那漁夫已經睡下了。一切都已睡著了,隻有那周圍的沙丘依舊冷漠地孤立著,連那飛沫拍岩的海水,也漸漸地困倦起來了,仿佛想要休息一會兒,養一養神,待到了明天,暴風來時,再鼓足力氣;隻有那受了驚恐的海鷗的叫聲,偶然打破夜的靜寂,但是隨後一切都變成了靜寂……
漁夫的小屋門悄然開了,一個健康、漂亮的女孩從裏麵走了出來。金色的卷發披散在光赤的頸上,在微風中飄動著。她的輕軟的腳步踏在海邊的沙粒上。她走得很穩,也很有節奏。
很快,女孩來到海邊,她拿出一頂小花冠,放在海水上麵。海水的小波浪玩弄著、跳舞著,把那花冠卷去了。她一邊默默地想著,一邊看著那水中的花冠,那可愛的月光趁勢在她百合花一般白的額上吻了一下。
她是來給她戀人送祝福的,那花冠帶去了她對遠方戀人最誠摯的祝願。她的戀人出去好久了,從這一處到那一處,去了無盡的海洋。沒有人給她帶來一個信息,誰也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更沒有人知道幾時她才能看見他。但是她心中信念不倒,她堅信著上帝,而且她希望著……
在戀人走之前,她與戀人約好,為了懷念他們最後一次互相擁抱的時光,為了他倆中間要有一個信號,每天夜晚,當星月皎潔時,他倆各在異地,同聲唱著戀愛之歌。他高高地攀附在遠洋船上的桅杆的頂端,極目遠眺,望見的是一片汪洋;她呢,卻是在北海岸旁的家鄉。
現在,她站在昏暗的海岸上,胸中洋溢著對家鄉戀人的愛,仰頭向著天上的繁星,用了纏綿的音調,唱出她的戀愛之歌。清晰的歌聲,在靜夜裏,悠遠、深沉。
一股冷風拂過她的臉,她不禁一顫,她最後看了一眼遠方,隨後便緩步走回家了,心裏還暗暗地替他祈禱著。他呢,此時此刻,還漂泊在遠方無情的海水上。
一次,暴風雨來得非常迅猛,帶著颶風的黑雲猛烈地襲過天空。海鷗在旋卷著的浪花上麵飛著,惶恐地叫著。
可這依然沒能阻擋女孩子送一束鮮花給她遠方的戀人,而且照舊唱了一回戀歌,雖然狂風把她的卷發吹散了,大雨把她的玉容打壞了,浪花拍痛了她光赤的雙腳。
一年一年就這樣地過去了,她依然每天晚上去海邊。
許多掛著旗幟的大船舶都從遠處駛回來了,但是沒把他載回來,她心愛的戀人哪去了呢?
許多勇敢的水手都向她敬禮,用最美麗的話來恭維她。但她依然不快樂,因為這些不是他的聲音。他的聲音,隻有在幻想裏還隱約聽得見。
時間在她的企盼中慢慢過去了,沒有一絲變化。漁夫女兒的玉顏由於時間、憂鬱的摧殘而灰白、幹枯了,她的雙眼充滿了淚痕,因為如今——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她將永遠見不到她的戀人了。
從那時她便不再在夜晚歌唱,因為他也已不再在桅杆上歌唱了。但那鮮花,她每晚還按時送去,讓海浪帶走。她這樣算是裝飾他的墳墓——海的墳墓……
為了生意,我不得不抽出傍晚的時間去拜訪大客戶N,但心不在焉的N顯然沒有心思做生意,因他的兒子重病在床。而我和另一個商務代理在他兒子病室的表演使他也險些喪命。
夫婦
——[奧地利]卡夫卡
生意變得越來越糟糕了,因此隻要能從辦公室抽開身,我便時常自己拿著樣品袋去拜訪顧客本人。另外,我早就打算去看一看N,以前我和他常有業務聯係,但不知道為什麼,去年這種聯係就中斷了。在如今這動蕩不定的情況下,出現這種障礙肯定沒有什麼真正的原因,常常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或一種情緒。而與此相同,一句話或者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也能使整體恢複正常。不過要見到N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他是位老人,最近一段時間身子很虛,盡管生意上的事依然掌握在他手裏,但他幾乎不再親自洽談生意,要想和他談事,就必須到他家去,這無疑增加了業務複雜程序。
昨天傍晚六點過後,我終於動身上路了。雖然那時已經不是拜客的時間,但這件事不應從社交角度,而應從生意人的角度來考慮。我運氣好極了,他和妻子剛剛散步歸來,此時在他那臥病在床的兒子的房間裏。他們要我也過去。雖然有些猶豫,但後來還是讓令人厭惡的拜訪欲望占了上風,我隻期待它早點結束。和進屋時一樣,我穿著大衣,手裏拿著帽子和樣品包,被人領著從一個黑乎乎的房間,來到了已聚集著幾個人的、燈光暗淡的房間裏。
由於本能的關係,我的目光首先落在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商務代理人身上,可以說他算是我的競爭對手。他一定是在我前麵悄悄進來的。此刻他正無拘無束地緊挨著病人的床邊,好像他是醫生。他穿著他那件漂亮的、敞開的、漲鼓鼓的大衣趾高氣揚地坐在那裏,那副神情極其狂妄。病人可能也這麼想,他躺在那裏,臉頰因發燒略微發紅,有時朝他望一眼。另外,N的兒子與我同齡,已不屬年輕人之列,短短的絡腮胡子因生病有些零亂。他原本肩寬個高的身體,由於漸漸惡化的疾病,已經消瘦得令我吃驚。N剛剛回來便到兒子這裏來了,連毛皮大衣都沒有脫掉。現在他正站在那裏跟兒子說著什麼。他妻子個頭不高,體質虛弱,但特別活躍,盡管僅限於涉及到他的範圍——她幾乎不看我們其他人。現在她正忙著給他脫毛皮大衣,由於他倆個頭上的關係,這實在是不太容易,但最終還是成功了。當然真正的原因也許是N特別心急,老是急著伸出雙手去摸那把扶手椅,等大衣脫下來後,他妻子趕快把它推到他跟前。她抱起那件幾乎把她埋在裏麵的大衣出去了。
似乎屬於我的時間終於來到了,其實確切地說,它並沒有來到,也許在這裏永遠也不會來到。如果我還想試一試,那就得趕快試,因為根據我的直覺,這是最佳的時機,否則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那個代理人顯然成心要時刻守在這裏,那可不是我的方式,而且,我絲毫不想顧忌他的存在。因此我便迫不及待地向N陳述我的建議,雖然他的注意力並不在我這裏,而是想跟兒子多聊幾句。遺憾的是我有個習慣,隻要說得稍有些激動——很快就會出現這種情形,而在這病房裏出現得比往常還早——我站起來,邊說邊來回踱步。如果在自己的辦公室這倒是種相當不錯的調節,可在別人家就有點討人嫌了。但我卻不能控製住自己,尤其是不能吸煙時。是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壞習慣,與那位代理人相比,我還是讚美我的。因為他總是把帽子放在膝上慢慢地推過來推過去,有時突然出人意料地戴上,然後又摘下來,好像是出了差錯,他就這樣不停地重複著這些動作。對此人們會有什麼想法呢,像這種舉止的確是不允許的。這些幹擾不了我,我對他視而不見,把心思全放在我那些事情上了。當然總會有那麼一些人,看到這種帽子雜技就會極其心煩意亂。可是由於我激動的情緒,根本就注意不到任何人,對此怎麼會心煩意亂呢?雖然我看到了眼前發生的事——我已清楚地覺察到N的感受能力很差,但隻要我還沒說完,隻要我沒直接聽到異議,我就不怎麼去管它。N雙手擱在扶手上,身子不適地扭來扭去,似尋似覓地瞪著茫然的眼睛,然而卻沒抬眼看我一下,也沒有任何麵目表情,似乎我說的話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我在這裏沒引起他的一絲注意。雖然這些使我感到希望萬分渺茫,但我還是要照講不誤,就好像我的言辭、我的好建議最終將會使一切再恢複平衡,我甚至對自己的這種寬容感到吃驚,因為誰也沒希望我寬容。現在,那位代理人終於讓他的帽子歇下了,把雙臂抱在胸前,這讓我感到某種滿足。我所論述的有一半是衝他去的,這似乎對他的企圖是一個明顯的打擊。
N那一直被我當作次要人物而忽視的兒子突然在床上欠起身子,揮舞著恐嚇性的拳頭讓我閉上了嘴,否則沉浸在快感中的我會一直講下去直至自己厭煩為止。顯然他想說什麼,還想讓人看什麼,但力氣卻不夠用,隻好頹然地躺下了。一開始我以為這都是燒糊塗了所致,但當我不由自主地向N望去時,我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N坐在那裏,瞪著那呆滯、腫脹、疲憊之極的眼睛,身子顫抖著向前傾著,似乎有人壓著或擊打著他的脖頸,整個麵部都失去了常形。開始他還在艱難地喘氣,但隨後就像得到解脫似的,仰麵倒在靠背上,閉上了眼睛,他臉上又掠過某種非常吃力的表情,可隨即就不見了——他似乎死了。瞧瞧,就這麼完了。但願這死亡別給我們添太多的麻煩。然而現在應該做什麼事呀?我環顧四周尋求幫助,但他兒子已用被子蒙住了頭,隻能聽見他在不住地抽噎;那個代理人神情冷漠,仿佛決心任憑時間流逝而不會采取任何行動似的,安穩地坐在N對麵僅兩步遠的沙發椅上。那麼能做一點事情的就僅剩下我了,我應該馬上就做這件最難辦的事,即用怎樣一種尚可承受的方式,將這消息告訴他妻子。因為我已聽見急匆匆的腳步聲從隔壁房間傳來了。
她還沒來得及換衣服,依舊穿著外出穿的禮服。她手裏拿著一件已在爐子上烘熱的長睡衣,準備給丈夫穿上。“他已經睡著了。”她看到我們如此安靜,便微笑著搖了搖頭說。她拿起那隻剛才令我又驚又怕勉強握過的手,充滿了一個純潔的人才具有的無限信賴那樣吻著它——我們其他三個人簡直都看呆了!……N動了起來,並大聲地打著嗬欠,然後換上睡衣。他在聽任妻子的嗔怪之後,反駁說他那是換個方式向人們宣布他睡著了,還稀奇古怪地說了些無聊的話。也許是為了防止著涼,N暫且躺到了兒子床上。他妻子連忙拿來兩個墊子放在兒子腳邊,讓他把頭枕在上麵。此刻我已不能看出現在的N與以前有什麼特別之處。他要來晚報,將客人丟在一邊開始看報。不過他並沒認真看,隻是東看一眼西看一眼,同時以一種銳利得令人驚訝的商業眼光評論著我們的建議,這讓我們頗覺不適,而且還用空著的手不停地打著蔑視的手勢、咂著舌頭表示他嘴裏的味道不好,這一係列動作來自於我們的商人派頭。那位代理人忍耐不住了,做了些不合適的解釋。也許在他那粗淺的意識中,凡是出了這種事後必須進行某種補救,但用他那種方法當然行不通。我便找了一個借口趕緊告辭了。
在前廳我又遇到了N夫人。看到她那可憐的外形,我想起了我的母親:她有創造奇跡的能力,凡是叫我們毀掉的東西,她都能夠補救過來。我在童年時代就失去了她。
我與N夫人辭行時故意說得特別慢,特別清楚,因為我懷疑她聽不清楚。或許她大概已經聾了,因為她竟直接問道:“我丈夫看上去怎麼樣?”另外,我從幾句辭別的話中發現,她把我和那位代理人搞混了。
就這樣,我從N家裏走了出來,走下門前的台階。下台階比先前上台階更加困難,本來上台階就不那麼容易。唉,不論這世上的生意如何艱難,我也得繼續挑著這副擔子走下去。
上了歲數的尼古拉斯老人,為了省錢,每天都到市立公園的長靠椅上曬太陽。同時在那裏的還有敬老院的彼庇和克裏斯多夫。
老人們
——[奧地利]裏爾克
在彼得·尼古拉斯先生過了七十五歲生日之後,許許多多的事情便從記憶中消失了,他不再有悲哀的回憶和愉快的回憶。他也不再能分清周、月和年,他隻是對一天中的變化還算依稀有點印象。他目力極差,而且越來越差;落日在他看來隻是一個淡紫色光團,而早上這個光團在他眼裏又成了玫瑰色。但不管怎麼講,他還是能感覺出早晚的變化的。一般來說,這樣的變化使他討厭;他認為,為感覺出這變化而花力氣是愚蠢的,也是沒有必要的。春天也好,夏天也好,對於他都不再有什麼價值。無論什麼季節,他總感到冷,例外的時候是很少的。再說,是從壁爐取暖,還是從陽光取暖,在他也無所謂。他隻知道用後一種辦法可以少花許多錢。所以,他每天便顫顫巍巍地到市立公園去,坐在一株菩提樹下的長靠椅上曬太陽。他左邊是敬老院的彼庇,右邊是克裏斯多夫。
他這兩位夥伴,看模樣比他年歲還大一些。彼得·尼古拉斯先生每次坐定後總要先哼唧兩聲,然後才點一點腦袋。與此同時,好像受了傳染似的,他的兩位夥伴也機械地跟著點起頭來。隨後,彼得·尼古拉斯先生把手杖戳進砂地裏,雙手扶著彎曲的杖頭。再過一會兒,他那光光的圓下巴又托在了手背上。他慢慢向左邊轉過臉去瞅著彼庇,盡目力所能地打量著他那紅腦袋。彼庇的腦袋就跟個過時未摘的果子似地,從臃腫的脖子上耷拉下來,顏色也似乎正在褪去。他那寬寬的白色八字須,入須根處已髒得發黃了。彼庇身體前傾,胳膊肘支在膝蓋上,不時地從握成圓筒形的兩手中間向地上吐唾沫,他的四周已經形成一片小小的沼澤地。他這人一生好酒貪杯,看來注定了要用這種分期付款的方式,把他所消耗的液體一點點吐出來吧。
尼古拉斯先生看不出彼庇有什麼變化,便讓支在手背上的下巴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旋轉。顯而易見,克裏斯多夫剛剛流了一點鼻涕,因為尼古拉斯先生看見他正用歌特式的手指頭兒,把最後的痕跡從自己磨得經緯畢現的外套上彈去。他的體質孱弱得令人難以置信;彼得先生在還習慣於對這事那事感到驚奇的時候,就反複地考慮過許多次:骨瘦如柴的克裏斯多夫怎麼能堅持活一輩子,而竟未折斷胳膊或腿兒什麼的?他最喜歡把克裏斯多夫想像成一棵枯樹,脖子和腿似乎都全靠粗大的撐木給支持著。眼下,克裏斯多夫卻非常愜意,微微地打著嗝兒,這是他心滿意足或消化不良的表示。同時,他那沒牙的上下顎還老是在磨著什麼;他那兩片薄薄的嘴唇,可能就是這樣給磨鋒利的。看樣子,他那懶惰的胃已經消化不了剩下的光陰,所以隻好盡可能這樣一分一秒地咀呀,嚼呀。
尼古拉斯先生看完克裏斯多夫,又把下巴轉了九十度,睜大一雙漏淚眼瞅著正前方的綠蔭。穿著淺色夏裝的孩子在綠樹中跳來跳去,像反射的日光一般,晃得他很不舒服。於是他耷拉下眼皮,可並沒打瞌睡。他清楚地聽見克裏斯多夫上下顎磨動的輕輕的聲音和胡子茬兒發出的切嚓聲,以及彼庇響亮的吐唾沫聲和拖長的咒罵聲。彼庇罵的要麼是一隻狗,要麼是一個小孩,因為他們老跑到這裏來打攪他。尼古拉斯先生還聽見遠處路上有人耙砂礫的聲音,以及過路人的腳步聲。他就一直這樣呆著。最後,附近一隻鍾敲了十二下,雖然尼古拉斯先生早已不跟著數這鍾聲,可他卻仍然知道時間已是正午;每天都同樣地敲呀,敲呀,誰還有閑心再去數呢。就在鍾聲敲最後一下的當兒,他耳畔響起了一個稚嫩可愛的聲音:
“吃午飯啦,爺爺!”
這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有著一頭金發。尼古拉斯先生撐著手杖吃力地站起身來,然後伸出一隻手去撫摸那個小女孩。小女孩每次都從自己頭上把老人枯葉似的手拉下去,放在嘴唇上吻著。隨後,她爺爺便向左點點頭,向右點點頭。他左右兩邊也都機械地點起頭來。彼庇和克裏斯多夫每次都目送彼得·尼古拉斯先生和金發小姑娘很遠很遠,直至他們的視線被麵前的樹叢遮住。
偶爾在彼得·尼古拉斯先生坐過的位子上,躺著幾朵可憐巴巴的小花兒,那是小姑娘忘在那裏的。瘦骨嶙嶙的克裏斯多夫便伸出歌特式的手指去拾起它們來,像什麼珍奇寶物似的捧在手裏。這時候,紅腦袋彼庇就要鄙夷地吐唾沫,他的同伴羞得不敢瞧他。
每當克裏斯多夫拿著花時,彼庇卻搶先走進臥室去,就跟完全無意似地把一個盛滿水的花瓶擺在窗台上,然後便坐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裏瞧著。克裏斯多夫進來以後,便把那幾朵可憐巴巴的小花兒插進花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