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難過的煩惱(3 / 3)

難道我該壓低嗓門不成,我太笨了,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沒有作出不要聲張的手勢。接著,令人難以相信的事出現了,她的臉色刷地一下變得通紅,血紅血紅的。她到裏麵取了奶油蛋糕,然後又走到我的跟前,說:“是否還要點什麼?”我這時才恍然大悟,她想要我跟她一起去,我馬上跟她去了。她彎下身子,又嘀嘀咕咕著什麼。不過,這次我竭盡全力終於聽清了她說的話:“別買蘋果蛋糕,那是昨天的,是昨天的!”很顯然,她不希望有人聽到她這幾句從她牙縫裏迸出來的話,也沒人偷聽她說話,很好!然後她驚恐地用手捂住那不斷顫抖和抽搐著的嘴,急忙把紙袋從麵前拿開,她在玩弄這一手法時,也顧不得外麵等待的顧客了。她再一次指著紙袋給我看,並讀著上麵寫的字:“昨天。”

“我不能把此情況泄露出去!”她輕輕地補充說,並當著我麵將紙袋揉成一團,撕碎,將紙屑塞進工作服的口袋裏。當然,我這回買的是四塊奶油蛋糕。我懷著感激的心情向她表示謝意,她也帶著一種勝利的微笑目送我走出店門,好像我們經曆了一次冒險活動。

走到回家的路上,我仔細回想起這件事的經過。對我來說,至少是有愧於她的。因為“守護神”老板娘會把女麵包師私下辭退的,這個結局是必然的,也是無法改變的。

在我三十二歲生日那天,我與瑪立歐一見鍾情。過三十三歲生日時,他將海邊的螢火蟲送給我作為生日禮物。在我三十四歲生日那天,我得到了雪地上的“I LOVE YOU”。今天是我三十五歲生日,我得到了無名氏送來的三十五枝深紅的薔薇。

生日禮物

——[日本]森瑤子

馬上就要過三十五歲的生日了,胸口卻覺得隱隱作痛。

並非因為快三十五歲了而惆悵。如從這層意思來講,過三十歲生日那天,才真叫人覺得心寒呢。

在此以前的三次生日令人終生難忘,那是既美麗又哀婉動人的往事。每當回憶起這些事,我便忘卻了痛楚。然而,那已完完全全是屬於過去的了。那些日子已一去不複返,哦,瑪立歐。

瑪立歐和我一見鍾情,現在已記不清是在哪兒遇到的,可能是六本木拐角處的書店,或許是那書店附近的雜貨店內,或許是賣煙店的前麵。

在彼此視線相遇的一瞬間,我全身僵硬住了,心口一陣刺痛。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微微抿了抿嘴角,臉上浮出一絲笑容。我心裏有股衝動——得留住他,雖說是個不曾見過、又不曾屬於過自己的男人,但仿佛覺得這一別將會永遠失去他似的。那是一種難以抑製的衝動。盡管是個初次碰上的男人,試想他一旦離我而去的話,自己會何等地孤獨,那滋味如同被拋棄了一樣。

“等等,”我脫口而出,“別撇下我。”

他並不顯得驚訝,隻是久久地打量著我,接著意外地自報了姓名:瑪立歐。就這樣,我們相戀了。

“怎麼叫瑪立歐?”以後我問起他。

“過去在一部法國電影中,有個叫瑪立歐的角色很像我。當時的女友就這麼叫開了。”瑪立歐流露出留戀的神色,接著說道,“其實,我一點兒都算不上英俊。”

我沒考慮或審視他英俊與否,心裏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想著和他一塊兒看法國電影的女人的事,並暗自嫉妒起那個不相識的女人。

我和瑪立歐在六本木相遇的那天恰是我三十二歲的生日,拂曉分手時,我忍不住把這事吐露給了瑪立歐。

“為什麼不早點兒說呢?”他滿臉遺憾地說,“不然可買件禮物。”

“你本身就是一件禮物。”在微白的晨空下,寒冷加上感動,我顫抖著說。瑪立歐將手搭在我的肩頭,用手指著西邊天角上的一亮點兒說道:

“你看那顆星,把它送給你,作為我的禮物。”

“把那顆星?”我出神地眺望著那金色的星星。天上僅剩下這一顆星了,孤零零地閃爍著。

我們告別了使我們心心相印的一夜。

最幸福的要數三十三歲生日那天,我們在馬來西亞,一個環抱著小海灣的迷人的村莊。

那是個不見月亮的夜晚,炎熱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海腥味和濃厚的熱帶花香,另外似乎還摻和了一股星夜中獨有的、放縱的肉欲味。

在淺灘邊,我們一絲不掛,任憑海浪撲打……

“又忘了買生日禮物。”瑪立歐像個賴皮的少年,毫無顧忌地說,“對不起。”

“別放在心上。”我嘴上雖這麼講,心裏多少有點寂寞。

就在那時,月亮從雲間鑽了出來。

“作為彌補,”瑪立歐說,“瞧,這一片螢火蟲。”

月亮出來後,漆黑的海麵上一閃一閃的,像一顆顆足有0?郾5克拉的寶石般的螢火蟲。

“真像寶石!”我驚歎道。

“統統給你,”瑪立歐邊說邊用雙手捧起海水放入我的手中,並深情地說,“生日快樂。”

寂寞頓時煙消雲散,世上可有如此珍貴的禮物,又可曾有得到如此珍貴禮物的女人?黑暗中,我的雙眼布上了一層水霧。

在我三十四歲生日時,我們在我父親的別墅度過。外麵積了厚厚的雪。再過一會兒,我三十四歲的第一天就將結束。望著火爐中的火,我以苦澀的語調說:

“你千萬別說又忘了買生日禮物。”

瑪立歐站起來,臉貼近窗戶。細雪無聲地飄舞著。

“不至於說把那雪送給我吧。”我以挖苦的口吻又說了一句。

瑪立歐一句話也不說,默默地注視著窗外。他的神態是那樣不知所措,又是那樣迷人。

就為那副模樣,我足足負擔了他三年。

“女人呢,瑪立歐,哪怕有一枝薔薇花也好,曾多麼希望從自己喜歡的男人那兒得到類似的愛的信物。”

“曾多麼希望得到愛的信物”,我們兩人都意識到這句話用了過去式。瑪立歐仍沉默不語。

第二天早上醒來,身邊空蕩蕩的,整幢別墅裏也找不到瑪立歐的影子。

打開窗簾,俯視白雪皚皚的花園,冬日的晨光中,瑪立歐在雪地上留下的字顯得格外耀眼——I LOVE YOU。

自從那個冰天雪地的清晨以來,我再也沒見過瑪立歐。

今天,是我三十五歲的生日,這意味著我走完了人生的一半,這也是女人的轉折點,然而我依舊單身一人。忽然,一陣敲門聲打斷我的沉思,出去一看,門口站著花店的小夥子。三十五枝深紅的薔薇——來自無名氏,擁入我的懷抱。

宏子與第四個戀人決定在海邊殉情,他們服下藥後,在淩晨被人送到醫院搶救。醫生告訴宏子,她服的是超過致死量的巴比妥粉末,而她的戀人服用的是藥店出售的布羅巴林,隻要睡兩天就可自然醒來。宏子聽後……

殉情

——[日本]立原正秋

今天是滿月。

宏子不時地望著身旁的男子。他從剛才就猛抽香煙,顯得心神不定。

一句話也不說,夜晚的海沒有焦點。宏子一麵望著海,一麵心想:為什麼會沒有一點感傷呢?死亡應該是很悲傷的,可是此刻她卻沒覺得有一絲悲傷。不過,思緒也沒有持續下去。

在背後的散步道路,每隔五分鍾就有汽車經過,車前燈直射到他們兩人所在的低低的沙地上。

他默默地遞出藥包,宏子默默接過。他接著打開鳳梨汁罐。宏子拿著藥包和果汁罐,等他說話。

他沒有看宏子,先服下了藥。

“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宏子覺得他的動作有點慪氣的樣子,望著他問。

“根本沒有什麼好說的。”他望著海回答。

“後悔了?”

“不是我提議要一起死嗎?”他以充滿著怒氣的語調反問道。

宏子弄不清楚他為什麼發怒,於是又說:“是啊。不過,我倒覺得你有點勉強!”

可是,他又默默無語。

藥粉份量很多,宏子分兩次吃下。吃完藥,宏子又望著他。月光下,他臉色蒼白至極。宏子心想:自己到底是不是愛他?不過,他提議一起殉情時,宏子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宏子內心已疲倦至極,七年的女侍生涯,五年之中被三個男人拋棄,第六年,相愛的第四個男人卻已有妻子。宏子的第三個男人以輕蔑的口氣對宏子說:“你隻能用身體看東西,最好自製點!”說完,掉頭而去。盡管這三個男人拋棄了宏子,不過,宏子並不恨他們。

三個男人都很狡猾。宏子太正直了,總是吃虧。不過,他們隻要有一點長處,宏子就會愛上。她看見同伴個個天生機靈,常常很羨慕地想道:“我難道不能再機靈一點嗎?”

鳳梨汁總計有六罐。天氣並不熱,但男子卻喝了四罐,他為什麼猛喝果汁呢?宏子對此很困惑。他把報紙墊在頭下,躺下去。

一小時後,徒步區上,車輛減少了。宏子很想睡,但仍坐著望海。宏子覺得晚上沒有焦點的大海很像自己的人生。為什麼不覺得悲傷?她又想了一想,仍然不清楚。沒有肉體上的疼痛,我現在不會真的死了吧?

突然,男子粗魯地把宏子推倒在地。宏子竟忘記他也在這裏。宏子覺得自己在遙遠的地方跟他相好。她張著眼睛任由男的撫弄身體。宏子仿佛失去了意誌,她的身子隨對方之意而動。她卻清楚地聽到他的詢問聲:“為什麼張開眼睛?”是啊,為什麼?以前在這種時候都閉上眼睛啊!可是,沒有說出來。她仍然張著眼睛。睡意比剛才更濃,她閉上眼睛,同時覺得男的正替自己整理衣裳。“你還不想睡?我先睡了,親親我好嗎……”舒適的睡眠似乎來臨了。

再一次睜開眼,宏子最先看見一位穿白衣服的年輕女人的笑容。那女人問:“醒來啦?”宏子已經意識到這女人可能是護士。接著,宏子覺得腦袋有點麻木。她想動動手,手也麻木,動彈不得。她頓時明白了,自己昏睡將死的時候,被人發現送到醫院急救。護士讓她喝下果汁。她想:不知道他怎麼樣啦?不過,她沒有問。為什麼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右邊的窗子放下了百葉窗,也許是白天。

宏子胃很痛。護士走出病房。一會兒,護士又走進來,在宏子的左臂上打了一針。隨後,宏子就睡了。

宏子再次醒來,暮色已降臨。意識比先前清楚多了。百葉窗打開一半,隔著紗窗,可以看到前方的建築物,也許是醫院的機關,可以看到那建築物的高處有一塊寫著“德田外科”的大看板。宏子心想,這兒大概是一樓。機關對麵可能是人潮洶湧的馬路。機關旁有三棵喜馬拉雅杉,一輛黑轎車。宏子像聽音樂一樣聽著外麵傳來的雜音,不久又昏然欲睡。她覺得有人走進來,將針頭刺入右臂。

又一次醒來,已到次日清晨了。

一個老護士進來打開百葉窗和玻璃窗,放下紗窗。在碧藍的天空襯托下,宏子又看到了“德田外科”的看板。護士把裝果汁的瓶子放在床邊桌上,告訴她想喝就喝,然後便轉身走出去。

過了一會兒,走進來一個穿白衣的中年男子和一個年輕護士。宏子知道那是醫生。

“能說話嗎?”醫生以沉穩的語調問道。

“可以。”宏子說著,挺起上半身,坐在床上,這才發覺自己身上穿著淡藍的浴衣。醫生要護士離開。護士出去後,醫生坐在床邊圓椅上。宏子突然湧現淚水,輕聲說:“是不是他已經死了,我卻活著?”

宏子低聲哭泣。

“比你醒來得早,在對麵的病房,要不要見他?”

醫生說完後,宏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認為他已死。她驀然止住哭泣,隔著紗窗,用茫然的目光眺望夏日上午的陽光。白漆的木籬內側有大理花和向日葵的花壇,一個穿白短褲打著赤膊的少年正在灑水。

“他是我的兒子。”醫生頗為驕傲地說。

宏子覺得醫生很親切。醫生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邊,打開紗窗,問道:“小鬼,今天也要到海邊去嗎?”那少年回過頭,眼睛很大,說:“不準到海上去!”也許是模仿父母的說辭。醫生笑著回到圓椅,又問一次:“要不要見他?”

“不想見。”宏子幹脆地回答道。

“你以前吃過安眠藥嗎?”

“沒有,這是第一次吃。”

“真的?其實是我的一位年輕朋友首先發現你們的。我這個朋友常因失眠到處行走。昨天清晨四點,他在走步區散步時,發現了你們,就到附近認識的人家借用電話打給我。我問他為什麼不先通知警方,他說兩人都還有氣息,最好不要成為媒體的焦點。於是,我親自開車到現場,和朋友合力把你們送到這裏來。當然,如果救不了,我一定馬上通知警方。我覺得最好先把我那失眠朋友當時說的話告訴你。他當時很懷疑地說:他們既然要自殺,為什麼會選擇這樣容易被發現的地方呢?”

“能知道你這位朋友的年齡嗎?”

“三十三歲,比我小十歲,是圍棋朋友,為人很好。在護士的協助下,我把橡皮管從你們兩個的嘴巴插到胃囊,讓你們吐出安眠藥。你們吐得可真狼狽。”

醫生停了一下。狼狽相!也許是這樣。宏子想像自己當時的表情,不禁覺得自己一定很討厭。

“老實說,吐過後,經過化驗才知道你服下的是巴比妥粉末,而且超過致死量;而對方服用的是布羅巴林,隻需要連續睡兩天就可以自然醒來。再稍微解釋一下,布羅巴林在藥店可以公開發售,而巴比妥是用來配藥才研成粉末,隻有醫生或藥劑師可以使用。我處理過許多吃安眠藥自殺的,但從來沒有遇到過男女雙方服用不同藥劑的情形。本來應該通知警察,但我想起年輕朋友說最好不要讓你們成為媒體采訪的對象,才擱下未報案。對方昨天已經完全好了。我不知道你們的關係,也沒有知道的必要。你認為如何?”

“通知警察的事嗎?”

“是的。”

“他是否知道這件事?”

“不知道,我沒有告訴他。”

“他說要見我嗎?”

“他也說不想見你,隻說要盡快離開。”

“就讓他走吧。我來支付這裏的費用。”

“那就這麼辦啦。”

醫生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今天也可以出院了吧?”

“可以。恕我多言,通常殉情未死的人都不會想立刻再去死。先讓他回去吧!”

醫生向宏子點點頭,走出病房。

不久,進來一個護士,她告訴宏子說,那男子要一千元搭電車回去。宏子點點頭,打開枕邊的手提包,拿出一張千元鈔遞給護士。

宏子簡直不敢相信。不久,就從敞開的窗口看到那家夥站在醫院機關前,他走出醫院大門,環視左右,然後以穩穩的步伐挺身走去。宏子覺得愛他竟是這麼空虛。她想:難道我竟然纏得他想要殺我嗎?難道一切都是這麼可恨?

宏子想盡快回到公寓,然後把沾有他味道的東西全部處理掉。她付清醫療費,向醫生和護士道完謝,走出了醫院。

在醫院門口,她買了三個西瓜,請水果店員送給醫院的護士。再過去不遠就是巴士站牌,穿泳裝的男女從巴士車道走過去。宏子想起了醫生兒子曬黑的臉,她突然覺得白色的東西很刺眼,走在自己前麵的男人的白襯衫、自己所提的白手提包以及自己所穿的白高跟鞋,甚至包括陽光,一切都白得刺眼。

宏子坐巴士抵達電車站,買了車票走上月台,剛好下行的電車抵達,來作海水浴的人隨著熱氣一起被吐到月台上。宏子坐在空空的長椅上。鐵道那邊立著百貨公司和電影的廣告牌。電影看板畫出了法蘭莎·阿努爾陰暗的表情。看板那邊是住宅區,閃耀在明亮的陽光下。宏子想道:“我還活著。”宏子感到有點頭暈目眩,於是用右手拇指和中指按住太陽穴,左右搖了好幾次頭。

手指離開太陽穴的時候,宏子看見那家夥正倚著樓梯欄杆站立。他左邊側臉對著這邊。宏子陡然湧起一股厭惡感。而且,也說不清理由,這股厭惡感竟變成想衝喉而出的不快。宏子幾乎忍受不住。隨著厭惡感的高漲,她對他湧起了一種深深憎恨的感覺。

宏子不想看他,可目光卻未從他的側臉離開。真不敢相信,他穿的白襯衫在前天以前是我親手替他洗,親自用熨鬥燙的;我曾被他擁抱過,曾在枕邊互述衷情。宏子仿佛被人用什麼粗糙的東西倒刮著肌膚一般痛心。他轉過頭來,目光忽然與宏子的目光相遇,刹那間神情變得緊張醜惡,隨即離開欄杆,往月台後方走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宏子想道:“這種厭惡感大概會一直持續下去吧!”

他與市長的女兒在湖岬的石板上靜靜地坐著,看著西沉的落日,各自揣摩著心事,想接吻又顧慮重重,直到夜色降臨,他才鼓起勇氣吻了她。

——[瑞典]雅·瑟德爾貝裏

有一天,兩個非常年輕的人——一個姑娘和一個小夥子——坐在一直伸進水裏的湖岬的石板上,湖水汩汩地拍打著他們的雙腳。他們靜靜地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兩人都瞧著西沉的落日,陷入沉思。

小夥子想:“我真想吻她。”他抬頭看看她的嘴唇,立刻就使他想到那嘴唇的樣兒就像是意味著要他去吻。當然,他在和別的姑娘戀愛,而且,她也並不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姑娘。但是像眼前這樣一位姑娘,他確實從來沒有吻過,因為她是一個理想的化身,一顆天上的明星。對一位可望而不可及的女性,又能怎麼辦呢?

姑娘想:“我真想要他吻。這樣一來,我也許就有機會給他一點顏色看看。讓他知道我對他根本不屑一顧。我會站起來,把身上的裙子裹得緊緊的,非常冷淡地、輕蔑地白他一眼,然後挺起腰杆,鎮靜地走開,而且並不顯示任何不必要的慌張。不過眼下為了不讓他猜出自己的思想活動,所以我應輕聲慢語地問他一聲:‘你認為,這以後生活就與從前不一樣了麼?’”

他想:“如果我回答一聲符合她的心意,她也許就更容易讓我吻他了。”但是他不能肯定地記得,過去在另一種情況之下,對於同一個問題,他是怎麼回答的,他生怕自相矛盾。因此,他注視著她的眼睛,回答說:“我有時候這麼想。”

她對這樣的回答很高興。

她想:“最低限度,我喜歡他的頭發,也喜歡他的前額。頗有點美中不足的是,首先,他的鼻子長得太醜了,其次,他沒有社會地位,他隻是個學生,隻是一個為通過畢業考試而讀書的學生。總體來說,他並不是使我的女友們感到煩惱的那一類人物。”

他想:“這會兒我肯定可以吻她了。”盡管如此,他還是怕得要命,因為他從來沒有吻過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他也不知道這一吻是否帶有危險性,因為她父親是這個小城市的市長,而且她父親就在離這兒不遠地方的吊床上睡覺。

她想:“要是他吻我,我想我最好是給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接著她又想:“可是他幹嗎不吻我呢?難道說我是個醜八怪,根本不討男人歡喜?”

她朝水麵上探著身子,想看看自個兒映在水中的形象,但是她一無所獲,蕩漾的微波把她在水中的影子打得粉碎。

她又想:“要是他吻我,我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事實上,她隻被男人吻過一次,那是在城市大飯店舞會以後,被一位酒氣熏天、煙臭撲鼻的中尉吻的。在接吻時,她幾乎沒有什麼快感,盡管他是一位中尉。要是他不是中尉的話,她真不情願讓他吻她。除此以外,她恨他。因為從那以後,他就沒有向她獻過殷勤,也根本沒有對她表示感興趣。

他們兩人就這樣坐著,各自揣摩著自己的心事。

最後一縷光線也消失在山那邊,天色漸暗。

他想:“盡管夕陽夕下,夜色降臨,而她仍然願意和我坐在一起,這表明她也許不會太反對我吻她。”

於是,他用一隻胳膊輕輕地摟著她的脖子。

對這樣的輕舉妄動,她壓根兒就沒有想到。她原先以為他僅僅是吻她,不會動手動腳,那樣一來,她就給他一記響亮的耳光,然後就像公主似的抽身就走。但是對他這個舉動,她卻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當然,她也想對他生氣,但是她又不想失去這次被吻的機會。因此,她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

緊接著,他吻了她。

這一吻比她原先想像中的還要微妙。她覺得自己漸漸臉色發白,周身無力。這當兒,她根本沒想到要給他一記耳光,她根本也不記得他隻是一個為了畢業考試而讀書的學生。她的腦海裏一片空白。

但是,他卻想起一位篤信宗教的醫生所寫的一本《女性的性生活》書中的一段文字:“必須預防夫妻之間的擁抱受色欲的支配。”因此,他想,這個預防很難實施,因為即使是一次親吻,就使人感到靈魂的顫動。

皓月東升,兩個年輕人仍舊坐在那兒,相互吻著。

她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我一看見你,就愛上你了。”

於是他回答說:“在這個世界上,你是我惟一的愛人。”

在工廠爆炸時,小杜果的媽媽被炸死了,不知情的小杜果此時受到了人們的關注,尤其是阿依色奶奶和瑪麗阿姨的關懷。工廠再次發生了爆炸,一直沒見到媽媽的小杜果突然明白了一切。

小杜果

——[土耳其]蘇·得爾威希

老婆婆彎下腰,溫柔地對小杜果說:“到我家去吧,小寶貝,你可以在花園裏玩,那兒有的是李子,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小杜果驚訝地看著這個老婆婆。

這是阿依色奶奶,她就住在隔壁的那所小白房子裏,房子前邊有個小小的花園,花園當中有顆大大的李子樹。

阿依色奶奶不喜歡小孩,孩子們一走近李子樹,她就衝著他們大聲嚷嚷,要不就用那根老不離手的大棍子嚇唬他們,把他們轟走。小杜果對這一切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今天她怎麼啦?變得這麼溫柔,幾乎是慈愛了。

這是為什麼呢?小杜果想著。今天,從爆炸發生以後,一切事都跟平常不一樣了。

爆炸以後,軍火工廠的汽笛長鳴著。人們都從家裏跑出來,湧到工廠的大門口。在平常這個時候,這條街道上很少有人影,現在卻忽然出現了很大的騷動。

家裏來了好多陌生人,他們的臉都是很蒼白而又很難過的樣子,有些女人甚至在啜泣著。對於這一切,小杜果怎麼也想不出原因來。

阿依色奶奶把小杜果的小手握在她的手裏。對這個舉動,小杜果覺得不大舒服。當他和阿依色奶奶開始走下台階的時候,他喃喃地自語:“幹嗎還領著我?我已經夠大了,能自己下去。媽媽從來不這樣,她知道我已經長大了。”

啊,媽媽!小杜果想,我要把阿依色奶奶請去玩,去吃李子的這件事告訴媽媽……媽媽一定會因為我這件了不起的事而驕傲的。

小杜果也因為這個邀請感到驕傲,尤其是他忽然間變成一個惹人注意的目標了。所有擠在房子裏和小路上的人都那麼注意他,有的撫摸他的長頭發,有的輕輕地拍拍他的小臉蛋,有的還擁抱他,路拐角那個賣雜貨的還給他一大塊巧克力糖。對於自己突然受關注的顯要地位,小杜果感到十分滿意。

阿依色奶奶把小杜果一個人留在花園裏。他站在牆角落裏,挺老實,挺安靜,幾乎是一動不動的。他是不是害怕阿依色奶奶,因為她這個老婆婆隻溫柔地請他一個人到花園裏來玩,而絕對不許別的孩子進來。可是,她已經不在花園裏了。那隻常常同小杜果一起在街上玩的小狗也在花園裏,快活地向他搖著尾巴;可是,小杜果對什麼也不感興趣,他不想玩也不想吃李子。他想:媽媽下工回來的時候,我要向媽媽要錢去買個西瓜,那個圓圓的像個大皮球似的西瓜,那花花綠綠的瓜皮真好看,那香甜的汁液真好吃。

媽媽……他是多麼愛她呀!今天早晨去上工的時候,媽媽穿著一件綠色的衣服,她的嘴唇多麼紅,她總是那麼笑嘻嘻的,總是那麼美麗。

想到美麗的媽媽,小杜果忽然打了個冷戰,有點想哭了。

太陽已經老高了,阿依色奶奶才回來。她手裏拿著一塊黃油麵包,慈愛地說:“來呀,小乖乖!把這個吃了吧。上邊有黃油,還有蜜。”

“謝謝,阿依色奶奶。”

小杜果平時非常喜歡吃蜜,可是,這塊黃油麵包上的蜜一點也不香!他現在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離開這裏,回到家裏去找媽媽。可是他很懂事,知道自己應該待在這兒,並且把那塊黃油麵包吃掉。

花園的門又打開了。小杜果還在原來的地方,但他不再是站著,而是躺在地上睡著了。一隻撫摸著他的臉蛋的手把他弄醒了,他突然喊出一聲:“媽媽……”不,那不是媽媽,是和媽媽長得很像的瑪麗阿姨。聽到“媽媽”的叫聲,瑪麗阿姨那隻撫摸他的手縮了回去,小杜果用兩隻小手捂著臉嗚咽起來了。阿依色奶奶喃喃地說:

“瞧你,怎麼啦……安靜下來吧,我的孩子!這孩子……”

瑪麗阿姨重新俯下身,把小杜果抱起來,擦幹他滿臉的淚水,摟在懷裏,並且親吻著他蒼白的小臉,輕柔地說:“來吧,小寶貝,咱們回家去吧。”

每當小杜果被別人抱著的時候,他便覺得好像是受了侮辱似的,奮力地反抗。可是,今天,他沒有反抗,他疲乏地把小腦袋靠在瑪麗阿姨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

小杜果被帶到了瑪麗阿姨家裏,他沒有問她:“為什麼把我帶到您這兒來!媽媽在哪兒呢?……”他默然不語。

幾個月過去了,小杜果從來沒有哭喊著找媽媽,也沒有提起過媽媽,用安靜和漠然來對待媽媽的不在。

可是,有一天,當工人們的小房子再一次被工廠裏的爆炸震撼,空中再次激蕩起工廠汽笛的長鳴聲時,小杜果突然臉色蒼白,放下了手裏的玩具,站起來,遲緩地走近瑪麗阿姨,用一種沉重的聲音說:“我知道,媽媽死了……就是在爆炸聲音以後,工廠汽笛響起來的那天,像今天一樣……”

在很短的時間裏,小杜果顯然很想控製住自己,可是,他的嘴唇顫抖了。在瑪麗阿姨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他之前,眼淚從他的眼睛裏湧出來了。他好像忽然從某種重擔下解脫了出來似的,哭泣了,嘴裏淒慘地呻吟著:“媽媽!……媽媽……”

阿爾弗雷多在卡爾先生的雜貨鋪裏偷了一個粉盒、一支口紅和兩支牙膏,因此,卡爾先生叫來了他的母親。母親婉轉地解決了這件事。回到家後,阿爾弗雷多看到母親傷心的樣子,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

別難過,媽媽

——[加拿大]莫·卡拉漢

下班的時間就要到了,雜貨鋪就要關門了,阿爾弗雷多·希金斯穿上外套正準備回家,剛出門就撞上了老板卡爾先生。卡爾先生上下打量了阿爾弗雷多幾眼,用極低的聲調說:“等等,阿爾弗雷多,就一會兒。”

他說得那麼小聲,這反倒讓阿爾弗雷多不知所措了。

“怎麼了,卡爾先生?”

“我想你最好還是把兜裏的東西留下再走。”卡爾先生說。

阿爾弗雷多開始有一絲慌亂,但隨即很驚訝地說:“東西?!……什麼東西?我不明白您在說些什麼。”

“一個粉盒、一支口紅,還有至少兩支牙膏。阿爾弗雷多,還要我說得更清楚些嗎?”卡爾先生冷冷地說。

“我真不明白您是什麼意思。”阿爾弗雷多回答道,“您要不就是說我瘋了吧……”他的臉騰地一下子紅了。

阿爾弗雷多在卡爾先生冷峻的目光注視下,已不知所措,根本不敢正視老板。又過了一會兒,阿爾弗雷多把手伸進口袋交出了東西。

“小偷,嗯?阿爾弗雷多。”卡爾先生說話了,“好吧,小夥子,現在告訴我,你幹這種勾當有多久了?”

“頭一回,卡爾先生,我發誓。我以前從沒從店裏拿過任何東西……”

卡爾先生沒等他說完,就插話道:“還想撒謊,嗯?難道我看上去就那麼傻嗎?難道我連自己店裏的事都糊裏糊塗嗎?我知道你這樣幹已經很久了。”卡爾先生臉上的笑容古怪極了。“我不喜歡警察,但我要叫警察。”他說,“不過在此之前我想打電話給你的父親,告訴他我要把他的寶貝兒子交給警察。”

“我爸爸不在家。他是印刷工,晚上上班。”

“那麼誰在家?”卡爾先生問。

“我媽媽在家。”

卡爾先生向電話走去。

阿爾弗雷多越害怕,他嗓門就越高,好像是在顯示自己無所畏懼似的,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盡管阿爾弗雷多在大聲說話,但是,他的聲音卻完全憋在喉嚨裏:“請等一會兒,卡爾先生。這事跟別人沒關係,您用不著告訴她。”阿爾弗雷多的聲音小得可憐,他盼著家裏快來人把他救出去。卡爾先生已經在跟他母親通話了。他通知她趕快到雜貨鋪來。

阿爾弗雷多完全可以想像待會兒的情景:媽媽迫不及待地闖進門來,怒氣衝衝,眼裏噙著淚花。他想上前解釋,可她一把推開了他。噢,那太難堪了!

盡管如此,阿爾弗雷多還是盼著媽媽快來,好在卡爾先生叫警察之前把他接回去。

屋裏兩個人相互看著,一句話也不說。終於,有人敲門了,卡爾先生開了門。

“請進,您是希金斯太太吧?”他臉上毫無表情。

“我是希金斯太太,阿爾弗雷多的母親。”阿爾弗雷多的母親大大方方地做著自我介紹,笑容可掬地和卡爾先生握手。

見此情景,卡爾先生一下子怔住了,他怎麼也沒想到她會那樣從容不迫,落落大方。

“阿爾弗雷多遇到麻煩了,是嗎?”她很從容地問。

“是的,太太。您兒子從我店裏偷東西,不過,都是些牙膏、口紅之類的小玩藝兒。”

“是這樣嗎,阿爾弗雷多?”她以略帶傷感的口吻問兒子,並平靜地看著他。

“是的,媽媽。”

“你幹嗎要幹這種事?”她繼續問。

“我需要錢,媽媽。”

“錢?你要錢有什麼用?跟壞孩子學壞嗎?”

希金斯太太在阿爾弗雷多肩上輕輕拍了拍,就像她非常理解他那樣,然後說:“要是您願意聽我一句話的話……”語氣堅定,但突然又停住了,她把頭轉到了一邊,好像不該再往下說了。

“您打算怎麼處理這件事呢,卡爾先生?”希金斯太太轉過身來,依然笑容可掬地望著卡爾先生說。

“我?我本應該叫警察,那才是我該做的。”

“叫警察?”她反問道。

“是的,是應該這樣的,希金斯太太。”卡爾先生說。

“我本來無權過問您如何處理這件事,不過,我總覺得對於一個男孩來說,有時候給他點忠告比懲罰更有必要。”

在阿爾弗雷多眼裏,今晚媽媽好像完全是個陌生人。瞧,她笑得那麼自然,神情那麼和藹可親。

“我不知道您是否介意讓我把阿爾弗雷多帶回去,”她補充道,“他看上去個頭兒倒不小,可像他這麼大的孩子有頭腦的沒幾個。”

卡爾先生原以為阿爾弗雷的母親會被嚇得六神無主,一邊流著淚,一邊為她兒子求情。然而,事實上卻與此完全相反。她的沉著反倒使他自己感到很內疚,他心裏暗暗佩服起這個女人。

“當然可以,”他想了一會兒,說,“我不想太不近情理。現在我告訴您我的決定:告訴您兒子別再上這兒來了,至於今晚的事嘛……就讓它過去吧。您看這樣行嗎,希金斯太太?”

“那真是謝謝您了,我不會忘記您是個好人的。”

離開時卡爾先生激動地握著希金斯太太的手說:“認識您很高興,非常遺憾我們隻能以這種方式見麵,請相信我這麼做都是為了阿爾弗雷多好。”

“這總比永遠不認識好。”她說,“晚安,先生!”

他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就像交情深厚的老朋友一樣。

“晚安,希金斯太太。非常抱歉。”

阿爾弗雷多和母親走出了雜貨鋪。他們沿著大街走著。希金斯太太邁著大步,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兩人誰也不開口說話。過了一會兒,阿爾弗雷多終於忍不住開口了:“感謝上帝,結果是這樣!”

“求你安靜一會兒,別說話,阿爾弗雷多。”

到了家,希金斯太太脫了外套,看也不看兒子一眼。

“你不是好孩子,阿爾弗雷多,你為什麼總是沒完沒了地闖禍呢?上帝饒恕他吧!你還傻愣著幹什麼?快睡去吧。聽著,今晚的事別告訴你爸爸。”說完她進了廚房。

“媽媽太偉大了!”阿爾弗雷多躺在床上,自言自語道。他覺得應該立即去對她說她有多麼了不起。

他起身走向廚房,媽媽正在喝茶。但那情景,讓他大吃一驚。媽媽失魂落魄地坐在那兒,神態糟糕透了,根本不是在雜貨鋪裏那個沉著冷靜的媽媽。她顫抖地端起茶杯,茶濺到了桌上;嘴唇緊張地抿著,似乎一下子老了許多。

阿爾弗雷多站在那裏默默地看著,一聲也不吭。他突然有股想哭的衝動。從那雙顫巍巍的手上,那一條條刻在她臉上的皺紋裏,他仿佛看到了媽媽內心所有的痛苦。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長大了。

今晚,阿爾弗雷多第一次認識了媽媽。

自從埃德娜在看戲時愛上了那位名演員後,她就與未婚夫吉米分手進了修道院。在一個冬天的夜裏,她發高燒了,她做了一個夢。夢醒後她決定回到吉米身邊。

修女

——[新西蘭]凱瑟林·曼斯菲爾德

早晨的天氣簡直好極了。在這麼好的天氣裏,除了自己,看來沒有誰會不快活,埃德娜這樣斷定。屋子的窗戶敞開著,鋼琴聲從這裏傳出來,一雙小手時而互相追逐,時而躲得遠遠的,是在練指法呢。花園裏陽光和煦,樹枝輕搖,春花怒放。男孩們在街上吹口哨,一條小狗在汪汪叫;行人步履輕快,迅捷而過,像隨時要拔腿飛跑似的。而在遠處,她瞧見一把粉紅色的陽傘。這是她今年看到的第一把陽傘。

事實上,埃德娜看上去並不如她所感覺的那樣不快活。十八歲的少女,長得花容月貌,腮幫、嘴唇和亮閃閃的眼睛都顯示出十足的健康。身上還穿了一件法國式藍罩衫,新買的春裝帽子上還插著矢車菊。很顯然,這種年齡,這種裝束,想表現出不快活是很困難的。不錯,是有一本討厭的黑皮書夾在她的腋下,這本書可能帶有一層憂鬱色彩,但這又能說明什麼呢?也許隻是巧合而已。因為它是圖書館裏那種普通的裝幀。埃德娜借口上圖書館去,實際上是想出來想一想,弄清楚究竟出了什麼事,以決定現在該怎麼辦才好。

一件挺麻煩的事情出現了,而且來得異常突然。昨天晚上,她和吉米並排坐在戲院的花樓裏。她剛吃下一顆杏仁巧克力,再把盒子遞給吉米時,在沒有任何預兆下,她就愛上了一位演員,並墜入了情網。

埃德娜壓根兒沒料到會產生這樣的感情。一點兒不叫人高興,也說不上激動人心,除非激動人心代表那種無盡的苦難、絕望、悲傷和慘痛所造成的最可怕的感覺。她毫不懷疑,如果後來吉米喊馬車時,那位演員在人行道上碰見她,隻要他點個頭,打個手勢,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把吉米、父母、幸福的家庭和數不清的朋友拋在腦後,跟著他去天涯海角……

那場戲的開頭還算輕鬆愉快。那時埃德娜還在嚼杏仁巧克力。之後,可怕的時刻來了,主人公的眼睛瞎了。她哭得非常傷心,隻好借用了吉米疊得方方正正、摸上去又平又滑的手絹。哭倒並不能說明什麼。一排排的觀眾都哭成了淚人兒,甚至有些男人們也在大聲地擤鼻子。大家都不敢朝戲台上看,而是淚眼朦朧地低頭瞧著節目單。謝天謝地,吉米沒掉眼淚。否則,沒有他的手絹她可怎麼辦呢?吉米捏捏她沒拿手絹的那隻手,低聲說:“別難過,小寶貝!”當時,為了讓吉米放心,她吃下最後一顆杏仁巧克力,把盒子遞了過去。

接下來,那可怖的一幕出現了:夜暮時分,一間空蕩蕩的屋子裏,主人公隻有他自己的影子相伴。外麵,一支樂隊在奏樂,人們發出了陣陣歡呼聲。他舉步維艱——啊!多痛苦、多可憐喲!——摸索著走向窗口。終於,他走到了。他站在窗口,手拉窗簾。這時,一束光,就隻那麼一束光照到他仰起的、雙目失明的臉上,樂聲在遠方漸漸消失了。

千真萬確,就是從那一刻起,埃德娜明白到,生活從此對她來說再也不會是老樣子了。她從吉米手中抽出手來,身子往後一靠,蓋上了巧克力盒子——永遠地蓋上啦。這才是真正的愛情啊!

埃德娜已經和吉米訂了婚。從他們宣布訂婚到現在也已經有一年了。而且,一年半以前,她就盤起了頭發。他們的結合是順理成章的事。他們倆打從由保姆領著去植物園散步,在草地上各自拿著一塊酒心餅幹和一塊麥芽糖吃茶點那時起,他們心裏就明白,有朝一日他們將結為夫妻。上小學時,埃德娜就戴起了一枚彩色爆竹裏取出的逼真的仿製訂婚戒。他們彼此向來忠貞不貳。

然而,現在一切的一切都成為了過去式。埃德娜甚至難以相信,吉米會對此一無所知。她臉上帶著睿智而又傷心的微笑,轉身進了聖心修道院的花園,沿著上希爾街的馬路走去。與其等到結婚以後才知道,還不如現在就知道!現在,吉米可能熬一熬就挺過來了。她根本沒有必要自欺欺人。吉米也許會受不了,也許他的一生就這樣給毀了,徹底地給毀了,可這又有什麼辦法。惟一值得欣慰的是,他還年輕。人們都說,時間老人會帶來一些小變化,但隻是一些小小的變化而已。四十年後,等他成了一個老頭,想起她時也就心平氣和了。時間老人能帶來很大的變化。可是她呢,將來等著她的又是什麼?

埃德娜走到路的盡頭。那裏有一棵長了新葉的樹,上麵掛著小束小束的白花。她在樹下的一張綠凳上坐下來,望著對麵修道院裏的花壇。離她最近的一個花壇裏種了花苗,旁邊是一些藍藍的、貝殼形狀的三色紫羅蘭,角落裏有一叢奶白色的小蒼蘭,輕柔的綠梢兒交錯叉在花上。修道院的鴿子在空中高高地栽著跟鬥。她聽見了艾格尼絲嬤嬤教唱歌曲的聲音:“啊——咪”,那是嬤嬤低沉的嗓門,“啊——咪”,應聲不絕……

埃德娜頭腦非常清醒,她清楚一切。假如她不跟吉米結婚,她自然也不會和別人結婚。她自己也知道,她根本不可能和她愛上的那位名演員結婚。非常奇怪,她甚至不願意和他結婚。她的愛太熾烈了,隻能默默地忍受;她隻能受其煎熬。她覺得,愛,就是這樣的嘛。

“可是,埃德娜,”吉米高聲說道,“你就鐵了心啦!我就永遠沒有指望了嗎?”

“是的,吉米,我鐵了心了。”這句話既傷人,又很難說出口,但卻又非說不可。

埃德娜頭一低,一朵小花落到了膝上。突然,艾格尼絲嬤嬤高聲唱道:“啊——不。”傳來應聲:“啊——不。”

在這一刻,埃德娜把露出端倪的未來看得十分分明。她吃了一驚,一時憋得喘不過氣來。可難道這不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嗎?她可以進修道院,她父母一定會極力勸阻,然而隻能是徒勞的。至於吉米,想想他的心情都叫人受不了。可是,他們為什麼不理解?他們為什麼要這樣一個勁兒地加重她的痛苦?這世界真殘酷,太殘酷了!

最後,她把自己的珠寶之類的東西送給最要好的朋友,然後神情自若地走進了修道院,朋友們都悲痛欲絕。等等,還有呢:在她進修道院之前的那天晚上,那位演員在惠靈頓做了白花,但沒寫名字,也沒留名片。花下麵隻有一方白手帕,裏麵有一張埃德娜的近照,下麵附了一行字:

世人正在忘卻,已被世人遺忘。

埃德娜坐在樹下,一動也不動。她隻是像捧著一本祈禱書一樣緊捧著那本黑皮書。

進了修道院,她取名安琪兒嬤嬤。她的一頭秀發也給剪了下來。她可以送一束給吉米嗎?她想了一個辦法送去了。安琪兒身著藍色修女服,頭紮白巾,從修道院走到教堂,又從教堂回到修道院。她的表情,她那憂鬱的眼睛,小孩跑近時她臉上的微笑,都帶有一種超凡脫俗的韻味。走過冷冰冰的、散發著蠟味的走廊時,她聽見有人在交頭接耳。上教堂的人都聽見別人在談論那位祈禱聲比別人高的修女,談她的年輕貌美,談她的愛情悲劇,談城裏那個一生全給這位聖女毀掉的男人……

一朵小蒼蘭裏鑽進了一隻毛茸茸的金色大頭蜂,纖弱的小花彎下身子,不停地搖晃起來。蜜蜂飛走了,花還晃個不停,好像在哈哈大笑似的。快活的、無憂無慮的花喲!

安琪兒看著花兒,說道:“冬天來了。”一天夜裏,她躺在冰涼的小房間裏,聽見一聲小動物的叫聲。花園裏有一頭迷了路的動物,也許是隻小貓,要不就是一隻羔羊,要不就是……不管是什麼小動物,這位失眠的修女下了床。她一身素白,渾身瑟瑟發抖,但仍然無所畏懼地走出了屋子,把小動物抱進房間。第二天清晨,祈禱的鍾聲響了,教堂裏少了一位高聲祈禱的修女。後來別人發現她正在發高燒,輾轉反側,神誌不清……她再也沒有醒過來。三天後,一切都結束了。教堂裏舉行過儀式,她被葬在修女墓地的一角,那裏插著一些簡易的小木十字架。安琪兒修女,安息吧!

又是一個晚上。安琪兒墓前來了兩位互相攙扶的老人,眼裏透著極度的悲傷,喃喃地低語:“我們的女兒!我們的獨生女兒呀!”這時,一個戴著黑帽子的人緩步走了過來。他走近墓邊,脫下了黑帽。埃德娜嚇壞了:白發蒼蒼。他是吉米!太遲了,太遲了!他失聲痛哭,淚水順著他的麵頰流了下來,太遲了,太遲了!

埃德娜緊捧著的那本黑封皮的書“啪嗒”一聲掉到了花園的馬路上。她一躍而起,心在撲撲直跳。我的吉米!不,還不算太遲。這完全是一場誤會,一場惡夢。唉,那一頭白發!她怎麼能幹這種事呢?上帝保佑!她並沒有幹。噢,多幸福啊!她是自由的,她還年輕,沒人知道她的秘密。什麼好運都還可能降臨到她和吉米頭上。他們設計的房子會造起來,他們也會生下來一個背著手、一本正經地看他們種長莖玫瑰的男孩。埃德娜望著花園,望著樹上白色的小枝條,望著藍天下翱翔的美麗的白鴿,望著修道院,她生平第一次——她從來沒想到竟然會有這種感情——嚐到墜入情網的滋味,她終於墜入了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