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她又痛哭起來,看樣子,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止住哭聲。
隨後,那庭長仍然拿教士們在懺悔台前所用的態度說道:“好了,請繼續講下去吧!”
她又繼續說話了:“我知道我已經懷孕時,便去通知接生婆布丹師母,對她說明原委,並且我還請教她那種不能等她幫忙、措手不及時的辦法。隨後,我夜夜縫那些嬰孩衣裳,一直到一點鍾為止,天天如此。在這以後,我又求人找了份工作,因為我明白我一定會被人辭退,但是我要盡力在固有的地方一直蹲到底,以便多賺幾個銅板,因為我本來沒有多少錢,而為那個嬰孩我必須多賺些錢……”
“這麼說,你原先並沒有把嬰兒弄死的想法?”
“不錯,先生。”
“那為什麼後來您把他弄死呢?”
“請您聽我說這件事罷。這件事比我所計算的來得早一些。當時我正在廚房裏洗那些碗盞,他卻已經在我身上發動了。
“那個時候,瓦郎博先生與太太早已進入夢鄉。我扶著樓梯的欄杆,費了很大勁才走到樓上,進了房間,我躺在那樓板上麵,免得把我的床弄髒。這件事也許熬了一個鍾頭,也許兩個,也許三個,我當時痛得已忘記了時間,隨後,我用全身之力把他向外一送,我便覺得他已經出去了,接著我把他抬了起來。”
“是啊!是啊!我那時真高興!照著布丹師母告訴我的話做過了一切。隨後我把他放在床上,正在那個時節,又一陣劇痛從我身體內部傳來,天啊!那種痛苦簡直無法用語言描述,倘若你們男子體會一下這種疼痛,你們這些人就不會那麼歡喜幹那種事了!我因疼痛而跌倒了,隨後我又仰麵躺在地上了,末了,這陣疼痛又鬧了一、二個鍾頭,僅僅這一陣……隨後又出來了另外一個……另外一個嬰孩……兩個……是的……兩個……我如同對付那第一個一樣把第二個嬰孩放在床上,這個靠著那個——兩個——這是做得到的事嗎?請您說罷,兩個孩子!我是一個一個月隻能賺得二十個法郎的人!請您說罷……這件事叫我如何處理?一個,行的,省儉一點,可以做得到……但是兩個就不行了!這件事那時真使我想昏了腦袋。您知道嗎?我能夠選擇嗎?請您說罷。
“尊敬的庭長先生,我別無選擇,我下意識拿起我的枕頭壓在他們的上麵……我不能夠兩個一齊保留……於是我再躺在上麵。隨後,我又在上麵滾著哭著,一直到我從窗子看見天明才停止,那兩個嬰孩無一例外地都死了,於是我拿胳膊夾著他們,便下了樓,到了菜園裏,尋了種菜的鋤頭,並且盡我的力量深深地在這邊埋了這一個,隨後又在那邊埋了另外的那一個,我不能把他們放在一起,這樣他們死後就不能在一起議論我了。
“隨後,我便很不舒服地睡在床上,不能起來。有人找了醫生過來,接下來的事,都很清楚了,不用我再說些什麼了。庭長先生,請您照那個能夠合您的意思的辦法辦罷,我已經預備停當了。”
多數陪審員拿出手帕去擦鼻涕,以免眼淚流出來。
許多女客已經在旁聽席上嗚咽了。
庭長問道:
“您把另外的那一個埋在什麼地方?”
她卻轉而問道:
“您們找到了哪一個?”
“就是……那個……那個埋在種白菜的地裏的。”
“啊!另外的那一個是埋在種蛇床子的地裏,就在那井邊。”
她又開始痛哭了,那哭聲悲悲切切,聽了讓人難受。
令人感到欣慰的是,珞莎麗·白呂唐最終被法庭宣判無罪,並當庭釋放。
一隻貓處心積慮地從家裏逃走,它非常激動,可三天後它又主動地回到家裏。
貓的天堂
——[法國]左拉
在我姑母死後留給我的遺產中,有一隻肥胖的安哥拉貓。在我看來,它不但肥胖,而且愚蠢。下麵是它在一個冬天的夜晚,給我講的一段它的經曆。
“兩歲時,我幸福地生活在您善良的姑母家裏,那時,我鄙視一切無所事事的家庭生活,然而我應該怎樣感謝老天爺啊!他把我安置在您姑母的家裏。她非常寵愛我。在一個大櫥裏麵我有一間真正的臥房,還有羽絨的墊子和三層厚厚的毯子。吃的和睡的一樣好,雖沒有麵包和湯,但卻有充足的鮮肉。
“然而,這樣的生活已使我厭煩。我隻有一個願望、一個夢想,那就是從半開著的窗子溜出去,逃上房頂。撫摸讓我覺得乏味。我的床太柔軟,讓我感到厭惡。我胖得連我自己都惡心。我因為生活幸福而整天感到厭倦。
“我對外麵的世界充滿了極大的渴望,我時不時伸長脖子看正對著窗戶的屋頂。那一天,有四隻貓在房頂上打架,渾身的毛倒豎著,尾巴翹得老高,他們在太陽下的青色板瓦上打滾,我被這種歡樂的場麵迷住了。從那以後,我的信心就非常堅定了。真正的幸福就在這扇被關得嚴嚴實實的窗子後麵的房頂上。我給我自己的解釋是:在這樣關好了的櫥門後麵藏著肉。
“我決定外逃,我認為生活決不僅僅是這樣,它一定還有更深層次的東西,這就是未知,就是理想。一天,廚房的窗子忘了推上。我趁機來到下麵的一個小房頂上。
“多美的屋頂啊!方頂邊沿的簷槽寬寬的,散發出撲鼻的香味。我快活地沿著這些簷槽走去,我的爪子陷在稀稀的爛泥裏,爛泥極其暖和、極其柔軟,那感覺如同走在天鵝絨上。在太陽下麵是暖烘烘的,非常舒服,簡直好像要把我渾身的油都曬化了。
“不怕你笑話,快樂是快樂了,但也有很多驚險事。我尤其忘不了有一次我嚇得真夠嗆,差點兒一個跟鬥栽到街上去。三隻貓從一所房子的屋脊上朝我衝過來,當時我被嚇昏了,他們說我是大傻瓜。他們告訴我,他們喵喵叫,是叫著玩的。我也開始跟他們一起喵喵叫,真有趣。這些家夥都不像我那樣長得腦滿腸肥的。當我像球一樣在被太陽曬熱的鋅板上往下滑時,他們發出極其快樂的笑聲。在這些貓中,一隻老雄貓向我表示了他的友好。他主動提出要承擔教育我的任務,我懷著感激的心情接受了。
“啊!讓那些帶血的鮮肉去見鬼吧!我喝汙水坑裏的水,加了糖的牛奶也從來沒有這麼香甜可口。在我看來,這裏的一切都是既美好又完善。一隻迷人的雌貓走過,我一看見她,心裏頓時充滿從未有過的激動。過去,我隻是在夢中見到過這種脊梁柔軟得可愛的尤物。我們,我的三個同伴和我,迎著這個新來者衝過去。我跑在他們前麵,正要向這隻迷人的母貓致意的時候,我的夥伴中的一個出其不意地在我脖子上來了一口,我大聲嚎叫起來。
“‘算啦!’老雄貓一邊對我說,一邊把我拉開,‘這樣的事你以後會遇到很多的。’
“在快樂一個小時以後,我感到有些餓了。
“‘在房頂上吃什麼?’我問我的朋友老雄貓。
“‘找到什麼就吃什麼。’他很有學識地回答我。
“說實話,我對這個回答很不滿意,我搜尋了半天,一點兒食物都沒找到。最後我看到在一間頂樓裏,有一個年輕的女工人在準備午飯。窗子下麵的台子上放著一大塊排骨,顏色紅紅的,非常吊胃口。
“‘我找到我的食物了。’我十分天真地想。
“我跳到台子上,去咬那塊排骨。但是女工人發現了我,用掃帚狠狠地在我的脊梁上打了一下。我丟下肉,一邊逃走,一邊發出狠狠的咒罵。
“‘難道你是個鄉巴佬?’老雄貓對我說,‘放在台子上的肉是供你我遠遠地望著的,食物應該到垃圾堆裏去找。’
“我對這個回答迷惑不解,但那時已無暇顧及,因為我肚子越來越餓了。叫人傷心的是,老雄貓對我說要等到夜裏,那時我們可以從房頂下去到街上的垃圾堆裏去尋找。等到夜裏!他說這句話時平靜得像個冷酷無情的哲學家。我呢,隻是想到挨餓的時間還得延長下去,就感覺好像天要塌下來了。
“那個黑夜來得特別遲,而且異常寒冷,最可恨的是還下著冷雨,在一陣陣狂風的鞭打下,這濛濛細雨一直濕透了我們的皮毛。我們從樓梯上裝了玻璃的窗洞下去。街道此時在我看來多麼醜陋啊!沒有了溫暖,沒有了大太陽,沒有了我們在上麵如此舒服地打滾、被陽光照成一片白色的房頂。我的爪子在泥濘的路麵上打滑。這時我不由得記起了我的三層厚厚的毯子和我的羽絨墊子。
“走了沒多久,老雄貓突然之間瑟瑟發抖,一副害怕的樣子。他把身子偷偷地貼著房子朝前溜,並且叫我緊跟著他。等到他遇到一座能通車輛的大門,便立刻躲到裏麵,此時他才發出滿意的呼嚕呼嚕的叫聲。我問他為什麼要逃,他反問我一句:
“‘您看見那個背著一個背簍,拿著一個鉤子的人嗎?’
“‘啊!對,是有這麼一個人!’
“‘嗯!如果他看見我們,就會打死我們,穿在鐵釺上烤著吃!’
“‘穿在鐵釺上烤著吃!’我驚叫起來,‘你的意思是說街道屬於他們而不屬於我們?我們非但沒有吃的,反而要被吃掉?’
“然而說這些有什麼用呢?一切隻有添飽了肚子再說。我懷著絕望的心情在垃圾堆裏搜尋。我找到了兩三塊沾滿了灰、沒有肉的骨頭。這時候我才知道新鮮的肉有多麼鮮美。我的朋友老雄貓像位藝術大師那樣扒拉著垃圾。他鎮靜自若,領著我一直跑到早上,把每一條街都轉到了。我被雨淋了將近十個鍾頭,凍得渾身直打顫。醜陋的街道,饑餓的自由,那時我是那麼想念我那失去的監獄啊!
“天亮以後,老雄貓看見我走起路來踉踉蹌蹌,便用一種奇怪的口氣問我:
“‘你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吧?’
“‘啊!的確,我受夠了。’我回答。
“‘你想回家嗎?’
“‘當然,不過我已找不到我的那所房子了。’
“‘來,昨天早上看見你出來的時候,我就明白一隻像你這樣的胖貓是不配享受自由帶來的充滿苦難的快樂的。我認識你的家,還是讓我把您送回去吧!’
“這隻可敬的老雄貓,直截了當地對我這麼說。不久,我們回到了您姑母家。
“‘再見。’他對我說,沒有一點激動的表示。
“‘不,’我叫了起來,‘我們不能就這樣分開。您跟我一起去。我們分享同一張床、同一塊肉。我的女主人是一個善良的女人。’
“‘停吧!’他粗暴地說,‘你這個沒有骨氣的家夥!那樣的生活會使我憂鬱而死。您的優裕生活隻適合那些雜種貓。自由的貓決不會用監獄作為代價來換取肉和羽絨墊子……再見。’
“他歡快地跳上房頂。我看見他又高又瘦的側影在初升太陽的撫摸下舒服地抖動著。
“我回到家裏以後,您的姑母拿起撣衣鞭揍了我一頓,我心甘情願地接受這頓打。我沒有任何怨言,甚至還在想挨打之後的美食。”
“您從中得到了什麼?”我問。我的貓在舒服地伸長了身體,下結論說:“真正的幸福天堂,我親愛的主人,就是關在一間有肉吃的屋子裏挨打。”
年輕的杜波瓦薩,是個成功的作家,但是出書已經提升不了他的快樂了。於是他準備加入法蘭西學院。為此,他雇請殺手殺死十名院士,但他最後卻落選了。
屠殺不朽的人
——[法國]讓·雷維奇
我叫傑羅姆·杜波瓦薩。我年輕時那段時間過得又窮困又悲慘;但是在我發表我的第一部小說《一座墳墓的探求》之後,也就是在我獲得龔古爾獎金的那一天,我的命運發生了轉變。我當時二十五歲,幹的是六年級教師這行可憎的行當。在我的成功公布一個鍾頭以後,我的名字傳遍了法國的大街小巷。在我的出版商的客廳裏,有上百個新聞記者問我:“您比較喜歡哪些作家?……您是不是受了福克納的影響?……”攝影記者喊著:“杜波瓦薩先生,頭朝這邊!”他們好像用身體形成一道屏障,把我跟客廳裏擠滿的人群分開了。最後我終於擠到了這群人中間。我認識了許多文人,他們握著我的手,說:“我非常喜歡您的書。”我常常聽見“才能”這個字眼,這個字眼是文學的本錢。這種以我為中心的熱鬧場麵,我並不覺得討厭,我發覺光榮帶來的第一個感覺是對這個世界感到陌生。但是,我對這個文學世界還是很中意的。據別人告訴我,那一天,我的態度“自然”得令人詫異;我自由自在地談話、微笑、行吻手禮。其實,一個人要想在交際場中應付自如,隻要把自己當作是在許多影子中間就行了。慶祝一直到夜裏很晚很晚才結束;我真巴望它永遠延長下去。
寫一本書其實很簡單。每一個大學生都辦得到。課程表的目標就是把平庸的學生培養成一個作家,或者說得正確一點,培養成一個批評家。在得到龔古爾獎金以前,我的作品沒有人注意;這個成功給它帶來了上百篇的文章;我隻記住一篇:“二十五歲的杜波瓦薩得到了龔古爾獎金。沒有一個人反對嘉永廣場的評判員的裁決。但是一個這樣輝煌的成功預示著他將來不會有任何好結果。我們可以打賭,杜波瓦薩將來一定是個隻有一本書的人。”成功不久,我離開了教育界;六個月後我又出版了《在一個城市裏散步》。這本書受到的批評非常嚴厲:“杜波瓦薩未免太急躁了一些,在他的第二部文體極不統一的書中,無法再找到他頭一部書裏受到別人那麼稱讚的堅實思想。”但是,公眾並不同意這個看法,我的才能獲得大部分人的認可。從今以後,法國又多了一位作家。
十年裏出了八部小說,四本論文,三個劇本。我對光榮和財運已經習慣了;我因為寫人不免一死的情況寫得太多,所以已經失去了虛榮心。
在我那個時代,有才能的人相當稀少。但是,我也並不是惟一的一個出名的人,弗特隆也勝過他同時代的人百倍。況且公眾認為我們倆的才能不相上下。我呢,是一個不信教的人,一個無神論者:我的作品觀察人生,在兩個虛無(它出來的那個和它回去的那個)之間來考察它。弗特隆是基督教文學的作家,這種文學雖然並不新奇,但是好像給他革新了,他這個家夥把那些宗教上的偉大主題——罪惡啦,通奸啦,愛情上的贖罪啦——變得有聲有色,甚至就好像生活中真有其事一樣。我們在朝著榮耀上升的過程中互相監視著。我相信盡管我們有許多不同的地方,但這也並不是說我們之間毫無相似之處。
當然,我很早就想到學院了。但是一個手上握著劍,頭上戴著尖角帽的三十五歲的人是不可能跨進學院的門的。那些院士我都認識;沒有一個寫得像我那麼多;但是我們必須聽他們的。在文學方麵,多談比多寫更能使人成功。我根本沒有耐心等待七八個年頭。說到這兒,我還得承認我的弱點:我的每一本書,跟頭一本一樣,寫的時候都不知道最後會受到怎樣的批評,但是都得到了成功。然而每一次成功,都不像頭一次勝利那樣,給我帶來甜蜜的陶醉之感。現在,我常常想,要想獲得同等的快樂,隻有進入學院。真正的光榮,就是龔古爾獎金和法蘭西學院。
在一場瘋狂的夢中,瑞普蘭這個名字來到我的心裏。這個夢想越來越明確,而且到了最後我認為它是完全可以實現的。瑞普蘭以殺人為職業。近二十年來,殺人的行當有了很大的發展。到下層社會去找凶手的時代也早已過去,殺人的買賣掌握在巴黎和外省的五六家企業手裏。瑞普蘭領導的企業是其中的佼佼者,常常替銀行、教會,甚至替政府辦事。我要求瑞普蘭謀殺十個院士;他回答我:“不簡單。”接著他雙手捧著頭,考慮了很久。最後,盡管他認為事情很棘手,但還是滿足了我的要求。一個禮拜以後,他交給我一張名單。我同意了這張名單,因為犧牲這個院士或者犧牲那個院士關係都不大,隻有院士的席位才是重要的。
在四月二十五日到二十六日的那個夜晚,屠殺成為現實。十個遭難的人,有的是鰥夫,有的是光棍。都在半夜到早上五點中間這段時間裏被悶死在他們的枕頭上了:顯然,這是一個凶手幹的事。這件案子激起了極大的恐慌。表示哀悼的、而且在危險中的學院由警察守衛著。三十個活著的院士由暗探保護。不久,懷疑集中到有給文學家寫信的怪病的人身上。三十個人給抓起來了;有三個自動承認,可是後來又否認了。我看到一份專事敲詐的刊物上登了這樣一篇報導:“難道不應該在這次犯罪行為對他們有利的那些人中間去尋找罪犯嗎?”但是我對此毫不擔心。經過兩個月的徒勞的搜索,警察局也好像厭倦了。我造成了一些幸運的人;大夥兒已經在談論著後繼的人選了。出殯的那天,我在教堂前麵掛著黑布的空場上遇到了弗特隆。我們握了握手,一句話也沒有說。我不相信他會疑心到我,但是他的憂鬱卻比以前少了很多。
一直哀悼了一年,我心平氣和地等待著。選舉的時候終於到了;我放過了前麵的八名;這是個很好的策略,弗特隆也這麼做。等到選到倒數第二個空缺的時候,我認為時機已到,於是遞上了申請書——這無疑是我的作品中最成功的傑作。弗特隆也模仿我,他打算弄到最後一個空缺。他也跟我一樣,不肯去拜客。一個公眾認可的作家可不能降低身分去做這種事。十年以前,在得到龔古爾獎金之前,我去拜過客嗎?等到選舉以後,我當然要去道謝的。
可不久,我就後悔了,可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我沒有當選。比起我來,別人更喜歡一位海軍上將;弗特隆也被一位主教打敗了。可是他的失敗一點也不能減輕我的苦惱。
在那段日子裏,是我一生中最陰暗的時期。我不寫文章了,一心痛悔著自己有責任、而讓別人得到好處的、徒勞無益的屠殺。有一天晚上,不過也隻有一天晚上,我甚至真的感到了良心的責備。我還要等多少時候才能等到一次自然的死亡讓出一個空缺來呢?
瑞普蘭知道結果以後,對於我的失敗他也很傷心。有一天他來按我的門鈴。
“我想為您再做點事,”他對我說,“但是,我請求您下一次利用一切機會,出去拜拜客!”
我俯下頭,答應了。他接著說下去:
“最近幾個月來防備當然要鬆多了,但是這些先生們還是不很放心。到他們家去殺人是不可能的,隻能在大街上行事。我要殺死比阿托瓦。在弄死人以前,在大街上跟他們。這就是我的職業。我甚至得到了與觀察野獸的自然學家和打獵的人得到的相同結論:每一天它們在回到巢穴以前,都要走過相同的路線,穿過相同的溝渠,停在相同的樹叢裏。人也是一樣,我們可以看見他們每天在同一時刻離開他們的家,沿著同一條街走,走進相同的鋪子,連一舉一動都是一樣的。人的一生就這樣反反複複地過著。多麼美麗的一個小說題材啊……比阿托瓦應該是一個詩人,每天夜裏都要在河邊遊蕩好幾個鍾頭,而且路線從來不變。這給我的行動帶來了極大的方便。”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比阿托瓦就在河邊被人打死了。我連忙去向殺人者致謝;可是我還沒來得及開口,瑞普蘭卻已經帶著意味深長的微笑對我說:“你謝錯了人!”接著他告訴我:“那天晚上,我隔著一段距離跟著我要獵取的對象。時間已經很晚很晚,河岸幾乎連一個人也沒有。很顯然,這是下手的最好時間和地點。於是我向比阿托瓦走去。可是在我還沒有走出我的藏身之處之前,有一個人從黑地裏竄出來,用棍子照準院士的腦袋上狠狠地打了三下,這三下連一頭牛也可以打死。
“看見他打,我決不會相信他是個新手,當時我離得相當近,所以認出了這個凶手。”
瑞普蘭笑笑;我也笑起來了。
“弗特隆!”
這個名字從我的嘴裏漏了出來。
接下來的事情恐怕大家都可以猜到。在我的隱名埋姓的告發下,弗特隆第二天就給抓起來了;他當時就承認自己謀殺了比阿托瓦;但是他卻不承認那十個人也是他謀殺的。盡管如此,我的良心還是得到了平安。文學界的一場大屠殺就這樣結束了。弗特隆被認為是瘋子,他將要在一個瘋人院裏了結他的一生。
在角逐這個院士空缺時,我去拜客了;我的當選當然沒有問題了。我度過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不久以後,我還要嚐到手握雕花的劍柄,走進黑暗的墳墓的那種快樂。
“偵探”告訴剛返回家的柴田,昨晚有個賊潛入他家把他刺傷。柴田不由得對妻子產生了懷疑,而這正中了對方的圈套。
報複
——[日本]都築道夫
“您的意思是說那個叫竹內五郎的把我給殺了?竹內五郎,二十二、三歲,好像不認識,是這樣嗎?”柴田愕然注視著偵探。
“嗯,他今天下午到警察署自首了。我們即刻進行了調查,卻發現沒有此事,但又有點放心不下,才來問一聲。這類事情是常見的:說是殺了人或是幹了什麼來自首的。”黑膚色的偵探苦笑著說,“這多是些神經有問題的人,但由於這個叫竹內五郎的人把經過講得十分具體,我來看過以後越發不放心了。從房子外部看得見的地方和他說的一模一樣,這倒可以理解。問題是正門的樣子和這間客廳的樣子都和他說的毫無二致。竹內五郎也許是個假名。把他帶來看看怎麼樣?”
“他交待是昨天夜裏把我殺死的嗎?……他跟我有什麼冤仇嗎?”
“他交待,他是準備進來偷東西的。他從客廳忘記關上的窗戶進來的時候,日本式的裏屋還沒熄燈,因此他想上二樓去偷。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裏屋有聲音,他以為自己的行跡暴露了,就急性衝進了裏屋,對慌忙起身的男人捅了一刀,因為女人發出了驚叫,他不敢再拿任何東西,急忙奪路逃走。但是他還記得在拉窗上濺上了血跡。他說還記得從廚房逃出去的時候打碎了一塊玻璃。他手上還帶著傷,據說是那時候被玻璃碎片劃破的。他還說——”說到這裏,偵探遲疑了一下,繼續說道:“那位夫人嘛,衣服很是淩亂。”
“對了,他還說那位夫人胸前有兩顆黑痣,除此之外,他什麼也沒有交待,他是個高大健壯、頭發濃厚……”
“沒有印象!”柴田不高興地說。
偵探雖然點著頭卻還是不放心的樣子:“也許他根本沒有殺人,而僅僅是劃傷了那個男人,他交待好像隻是在胳臂上捅了一刀……”
“我並沒有受傷啊!先不用說其他的,我做生意在外,是今天下午才回來的。知道我家裏的樣子的,有建築公司的人啦,看電表水表的啦,各種人都有嘛。”
“當然,當然。給您添麻煩了。一則是情況搞清楚了;二則是作為警察,既然是所謂強盜殺人案件,總得調查一番嘛。我們想,若左鄰右舍打聽起來,反而會成為談資,所以才貿然登門拜訪,請不要介意。”
“這我理解,但這件事確實不能排除有壞人在從中作梗。”
“實在有些怪人,拿他們毫無辦法。那些確能斷定是有病的還好對付,問題是其中有些人是煞有介事的。看來他自己認為是真的幹了。呀!打擾了,告辭。”
黑膚色的偵探充滿歉意地離去了。柴田悶悶不樂地坐在飯廳裏。在鋪六塊日本席子的鄰室收拾東西的太太問道:“偵探先生來幹什麼?”
柴田回過頭來說:“不知哪一個無聊的家夥利用了我的名字。”
拉門上有一塊挖補處,這處糊的紙變成了新的。柴田見狀,皺起眉頭,沉思了一會,又站起來,上廚房去。後門的玻璃窗,有一塊換了新的。柴田回到鋪六塊席子的房間問太太:“後門的玻璃怎麼打了一塊?”
“啊,那一塊嗎?是用石頭或是什麼打破的。我也不知誰弄破的,也許是外麵孩子弄破的,我沒有追究,隻是叫人重裝了塊新的。”
“噢,是這樣。”
柴田雖暫且不再追問,但眼睛卻注視著拉窗。
“無論如何也不會是哪塊石頭砸到這扇拉窗上的吧?”
“啊!那一塊呀,那是妹妹帶孩子來玩的時候,板兒打爛的。這有什麼問題嗎?”
“啊!沒什麼,我隻是隨便問問。”
柴田把目光轉向太太的脖子。年輕的妻子的乳房之間確有兩顆黑痣。太太用奇異的表情和丈夫對看。
“你怎麼用這種眼光看我?有事嗎?”
“沒有什麼。我出差的時候來玩過的隻有妹妹嗎?真是隻有妹妹吧?”
柴田怏怏地注視著太太。
在車站前的茶館裏,同時上演著另一出戲。一個在廁所裏把黑膚色顏料洗淨的男子,對一個愁眉苦臉的男子說道:“所幸他沒有叫我拿警察手冊出來給他看,真是提心吊膽。現在,麻將的欠款一筆勾銷了。我再也不幹了。順便問一句,那樣做會有成效嗎?”
“會有的。柴田是個內向型的醋壇子,凡事都懷疑老婆。他會莫名其妙而感到不安。”愁眉苦臉的男子回答道。
對方仍有點心不在焉,又似有所指:“他是夠能吃醋的了。你被她甩了已有三年的時間了吧?”
他在超前麵的車子時,突然發現前麵的車後座坐著他剛剛分手的女朋友。他“啊!”地一聲,駕車朝電線杆撞去。
超車
——[日本]星新一
此刻,他正愜意地開著自己那輛最新款式的轎車高速行駛在公路上。他心情十分舒暢,因為,他此行是去拜訪新近才開始來往的女孩的父母。
“轎車還是要新型的才過癮,同樣,女孩子也是一樣。凡是樣式老舊的,就一個一個讓出去,弄個新型的到手,這就是我的生活、愛情原則。”
他邊說邊不時提高車速。車子的窗子並未完全關緊,這會,風就從孔隙間吹進來,拂在他那頗具風流的臉上。
他的思緒又回到以前,他不由得想起前段日子低價轉讓的舊車,同時也想到前些日子才告分手的那女孩的事。
“你對我已經生厭了,對不對?”
當他提出要分手的話時,那個當模特兒的女孩,便以不悅、似要纏人的聲音,這樣對他說。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的回答無疑不能使這個女孩滿意,那個女孩因而更認真起來。
“不要,我不願和你分手。請你不要甩掉我。”
“可是再這樣交往下去,我們是沒有任何結果的。”
“如果我再不能和你在一起,那讓我去死吧!”
像這樣的話,他可聽得多了。女人隻要是聽到分手的話,總是會這樣說。可是這一招如果管用,那麼,在這世界上一定不會有人能夠和女孩子分手。因此,他沒有把這女孩的話放在心上,而很快跟另一個女孩打得火熱。
然而,誰知道那女孩真的照她的話去做了。
也沒多久,她真的自殺了。每當他想起這件事,心裏就覺得十分不愉快。當然,要是和自己分了手的女孩自殺身亡,無論是誰也不會覺得愉快。不過,他的情形卻格外令他懷有不能釋然的心頭負擔,那就是在他們分手之際,她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即使我死了,我們也一定會在某個地方再見麵的,到那時候,我倒希望你會握握我的手。”
雖然他還不太明白她這話的深刻涵義,但他一直還記得這句話。而每當他想起這句話,心頭不免就蒙上一層不能令人自在的陰影。
“不過是一句咒人的氣話,當時正在氣頭上,想到了什麼,就說什麼,不會有什麼特別意思的,沒必要再去琢磨它。”
他這樣自言自語,像是要把這種感覺拋掉似的,把車子的速度加快。這樣一來,他很快就趕上了在他前頭跑著的一輛轎車。
可是,在超這輛車子的時候,他覺得坐在那輛車子後座的女人的背影實在很像那女孩。他看了又看,然後使勁地搖了搖頭。
“一定是心理作用!一定是心理作用!我今天到底是怎麼了?毫無疑問,她已經死了。正因為我這會想起這件事兒,所以偶然看到一個女人,就以為是她。我這樣犯疑心病可不好,要拋掉它還不簡單,隻要在超車之際,轉過頭看看她的麵容就夠了。”他這樣想著。
“啊!”
他發出了一聲驚叫。沒錯!那不正是那女孩嗎?而且,還向他伸著她的手,好像在對他說:“握一握麼!”他下意識地低下頭,把雙眼緊緊蒙住。
“看來是當場死亡無疑了。不過,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您是目擊者,有沒有發現有什麼特別不對勁的地方?”
處理車禍的警官一麵在記事簿上寫著,一麵詢問那個剛剛駕駛著車子跑在他前頭的男人。
“我也弄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隻看見他超過我的車子,忽然之間,就直朝電線杆疾衝過去,隻好認為他大概精神錯亂吧!”
“是這麼回事。”
“哦,對了,你車子後座上那位女士,樣子我怎麼覺得怪怪的。”
“噢,不要誤會,那是一尊人像模特兒。我是製造人像模特兒的。我現在正要把它送到客戶那去。”
“製造得真像,惟妙惟肖。”
“可不是。不過,那還是因為做這人像時所臨摹的模特兒長得好。她實在是一位好模特兒,但不幸的是,她已經死了,是由於失戀而自殺身亡的,真可惜。”
患肺病的小夥子被診斷患了臼齒化膿、慢性關節炎、膀胱結石……最後,醫治無效而死亡;患臼齒化膿的婦女被診斷患了肺病、闌尾炎……最後被鋸斷一條腿。
墳墓掩蓋了醫生的罪過
——[土耳其]阿·涅辛
市立醫院門口擠滿了前來就診的病人。人雖多,但仍要按診號就醫。
一個中年婦女後麵跟著一個手拿轉診單的青年,他們進了診室,把就診單交給了醫生。醫生讓他們到X光室拍片。患臼齒化膿的婦女先拍,患肺病的青年後拍。那婦女把就診單交給醫生就走了。
患肺病的小夥子拿了X光片在專科門診門口候診。現在輪到他了。醫生仔細地研究了他的X光片後說:
“你臼齒化膿,必須立即動手術。”
小夥子聽了一怔,剛要說話。
醫生解釋說:
“就是說,你下齶左方有炎症,必須馬上動手術。”
小夥子趕緊說:
“我的肺部有病……”
“啊!不,那不可能!你要相信科學,這是你的片子。快去手術室吧!”
小夥子無奈之下走進手術室。
中年婦女的臉腫得像一麵鼓,下齶用毛巾、紗布纏著。她坐在專科醫生對麵。醫生看過她的片子後說:
“夫人,你的病適宜在療養院治療。”
那婦女由於牙痛,說起話來聲音顫抖:
“大……大夫,我臼齒……”
“沒有別的辦法,隻有讓你的肺多吸些新鮮空氣,同時實行鏈黴素療法。”
患肺病的小夥子被拔了三顆臼齒,現在他坐在另一個醫生的對麵。醫生看了看小夥子新拍的X光片,說:
“小夥子,你的慢性關節炎很嚴重,你必須……”
“大夫,我得的是肺病。”
“不……不要開玩笑了。如果你不吃我給開的藥,將有可能演變成心髒擴大症。”
由於醫院的清規戒律,那中年婦女又拿了別人的X光片來到這所醫院的另一位醫生那兒。她的臉越發腫得厲害,連一隻眼睛都睜不開了。醫生研究了她的片子說:
“夫人,你這個手術不能再拖延了。”
“不,大夫,你看我的臉,腫得這麼厲害……”
“你失血過多!”
原來醫生說她得了闌尾炎。她哭著、鬧著,但還是躺在了手術台上。
小夥子下巴纏著繃帶。他由於服了治關節炎的藥,產生了惡性反應,肺病進一步惡化開始咯血。現在,他坐在同一所醫院的另一個醫生麵前。
他把小便和血的化驗單遞給了醫生。醫生左翻右翻,把他的化驗單與其他的化驗單弄混了。醫生看了化驗報告,吃驚地說:
“你得了這種病,居然還能站著,真是奇跡!”
患肺病的青年由於進行了腰骨手術,思想變得有些遲鈍;由於服了治關節炎的藥而麵色蒼白。他說:
“我也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你的膀胱——就是尿泡和腎髒充滿了結石,得馬上做手術。”
“啊?!……”
“別亂叫,所有的病人都是這樣,對自己的生命毫不考慮。”
小夥子呻吟著走向手術室。
中年婦女做了闌尾手術,臉仍然腫著。因為肺裏被強打了空氣,呼吸十分困難。她又拿著別人的X光片,坐在醫生對麵。醫生說:
“馬上采用理療救治。”
婦女垂著頭說:
“聽您的,大夫。”
“你的腿不做手術的話,性命可難保了。”
女人呻吟著躺上了手術台。
市立醫院門口仍擠滿了人。那些被醫治成聾子、瞎子、瘸子等等的殘廢人都在候診。那個患肺病的小夥子已斷了氣,躺在擔架上,兩個護士把他抬到了裏間。穿著白衣的醫生圍著一張桌子看關於這個青年的病曆報告:
“病人曾做過子宮手術,導致不孕。現經再次手術,已生3個孩子,但由於眾多的主客觀原因,都未能成活……特報。”
躺在擔架上的小夥子又被抬到了外麵。他被醫學上證實已死亡,他的屍體被批準給實習生們用來作解剖實驗。
那個患臼齒的中年婦女的一條腿已被截去,她拄著拐杖來到醫務委員會。一個醫生念著她的病曆報告:
“經過本院權威人士的一致診斷,該病人健康無礙,經查是一喬裝病人的逃兵,特報。”
隻有一條腿的中年婦女聞言大驚,仆倒在地。
在咖啡店,青年作者隻是向出版家講讀還沒寫完的小說,就在他們準備離開咖啡店時,卻發現店內所有人都給他們跪下求情,希望放他們一條生路。
小說恐怖梗概
——[捷克斯洛伐克]雅·哈謝克
“當朱傑普·鮑洛來到特利也斯特之後,身上半文錢都沒有。不得已,他冒充奧拉裏赫·封埃真菲爾斯伯爵,並取得了旅館老板比托爾聶尼的信任。旅館老板有個漂亮的女兒柳琦雅,對冒牌伯爵非常鍾情。不料早先當過水手的洛林佐卻識破了鮑洛,並且還掌握了他的一件秘密。原來鮑洛就是殺害他姐姐姘頭和姘頭三個同夥的凶手。朱傑普·鮑洛深恐舊案重發,索性仗著酒膽對比托爾聶尼吐露了真情。二人狼狽為奸,決意要對洛林佐下毒。後來他們又串通了柳琦雅,終於對洛林佐下了毒手。晚上,他們把洛林佐的屍首裝進麻袋,運往荒山,準備扔下深淵。
“哪曾想到他們剛剛站在懸崖邊上,就被一個憲兵發現了。那憲兵縱馬前來察看究竟。柳琦雅卻用匕首刺穿了他的胸膛,救了大家。他們正要把洛林佐和憲兵的屍首扔進深淵,不料,那匹失去了主人的馬突然引頸長鳴,頓時引來了一陣得得的馬蹄聲,又出現了一個憲兵。還是朱傑普·鮑洛反應快,一槍打死了憲兵,大家便平安回家了……底下的我還沒寫完呢,出版家先生。”
這時犯罪小說出版家托馬斯卻不客氣地嚷了起來,使得那位坐在他對過的青年作者皺著眉頭瞅了他一眼。
“可是,克朗斯基先生!下文究竟如何?那些屍首究竟怎樣處理?不,我看你的那些人物最好是站在原地不動,因為槍聲又招來了一支憲兵巡邏隊。於是展開了一場鬼哭狼嚎的惡鬥,結果又死了好多人,好人、壞人都死了不少。諸如此類,這就是我的構思,你明白嗎,小夥子?還有你對火器的處理真可以說是太粗心啦!竟在深更半夜、手上還有一具打算扔進深淵的屍首的時候開起槍來,更何況又是在剛殺死一個憲兵之後呢,這顯然是不合邏輯的,因為這樣一來,他們更無法逃走了。既然你的柳琦雅精通刀法,幹嗎不讓她去把第二個憲兵也捅死呢?”
托馬斯站起身來,靠著桌子,在這食客寥寥的咖啡店裏便響起了他那聲震屋瓦的憤激之聲。
“要知道,你根本沒理由不讓第二個憲兵不死於匕首下,隻要輕輕一送,不就完事大吉了嗎?其實不用說你也應當知道,老一套是不行的。都隻怪你還年輕!你該不知道那位已經作古的霍爾華特吧?那才是個精通刀法的高手!他隻用匕首和毒藥兩樣東西,就在德國從1900年一直橫行到1905年。夜半槍聲會使你陷於騎虎難下的窘境,看你怎樣爬下這個虎背來!我作為你的長輩,不得不指教你一番。你很有才能,並且我也深信局麵還可以收拾。他們應當及時隱藏起來,但在這場亂子發生以後要他們再回到城裏去顯然是不行了,得另想辦法。我看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讓他們去搶劫、去殺死婦女和兒童吧,也可以先讓柳琦雅落網,然後再救出來。精彩就在於進城去劫柳琦雅的牢,把衛兵幹掉。幹這件事我看還是用橡皮棍子好,可千萬別開槍,不然又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麻煩,你說對吧?”
“請您放心,我決定不再開槍了。”那青年作者答道,“承蒙您的指教,多謝多謝。不過可以用毒藥嗎?用哪種毒藥才能殺人不露痕跡呢?”
“從你這一問中,就可以看出你的所知很有限。真的,你缺乏的就是霍爾華特的經驗教訓。任何毒藥都會留下痕跡,一驗屍便能發現。不過這並不礙事,就讓別人去驗屍好啦,哪怕是檢查出馬錢素?穴一種劇毒植物堿?雪也不打緊。和毒藥打交道可得多多留神,最好是先用毒藥殺死一些有錢的親戚,但這事要慢慢來才顯得有趣。還有,當你幹掉衛兵,事情辦妥之後,可別忘了咱們這個時代時興搶銀行,銀行職員可以全部用哥羅方麻醉,也可以暗暗給他們打上一針庫拉烈?穴一種有激烈作用的植物毒素?雪。那又厚又重的鋼製保險箱可以用甘油炸藥炸開。這時候槍才有了用武之地,你可以隨時隨地開槍,想打誰,就打誰。最後再打進公共場所,比方劇院、飯店、咖啡館等等,把那些膽敢違抗、舍不得交出錢來的人一律殺掉,絕不要手軟,要把他們當做豬、當做狗,對,就像殺豬狗那樣殺掉他們,好!小夥子,現在我祝你成功。”
當他們興致勃勃地準備要離開時,卻愣住了。隻見咖啡店老板和食客,還有一個店員和一個小孩,在他倆身旁跪成一圈,一律雙手高舉,心驚膽戰卻又真心真意地懇求他倆手下留情,放他們一條生路。
辯護律師向法庭陳述自己的委托人是出於正當防衛而開槍打死那匹馬的,而委托人的說法卻出乎他的意料,他在大罵一通委托人後憤然離去。
辯護律師
——[保加利亞]埃林·彼林
今天,區法院全體出庭審理高羅謝克村農民米特裏·馬林打死他鄰居彼得·馬林的馬的案件。
法庭的窗口麵對著街對麵一排房子的白牆。這排房子在陽光照射下泛著刺眼的白光,更顯得法庭上的氣氛陰沉。大廳裏十分悶熱,空蕩蕩的幾乎沒有什麼人。隻有兩三個被傳來作證的農民畏畏縮縮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張著嘴巴聽著。
現在出庭的是辯護人。一身破舊的西裝已罩不住他那滾圓的肚子,再配上禿頭、矮個,模樣很令人發笑。他的眼睛總盯著庭長,有時從口袋裏掏出手來指著被告,竭力想使聽眾感到驚訝和激動,他的嗓子發啞,聲音沙沙的,聽上去就如同一個破罐子。他仰起頭,向天花板翻著白眼,仿佛是在祈告上蒼。在說完每一句話之後,他便略微向前移動一下,把兩隻手攤開。但是法官們僵硬的、不動聲色的麵孔表現出來的隻是一種習慣了的冷漠,同往常一樣,不給人任何希望。
庭長沉默不語。一個法官正在專心畫小馬。另一個,看上去非常熱衷於音樂,他畫了一個大音符,現在正竭力把這個音符擴大。
被告米特裏·馬林是一個矮小、長著亞麻色頭發的農民。他赤著腳,穿著一件小褂,手裏拿著帽子站著。他對那個唱著歌往玻璃窗上撞的蒼蠅十分感興趣,至於辯護律師的那些“名言”,他一個字也不懂。在律師停下來咽一口唾沫的時候,米特裏回頭對門旁漫不經心地咬著指甲的雜役高聲說道:
“朋友,你把那個唱著歌的家夥,放出去吧。它嗡嗡地叫得煩人哩。”
法官們用一種又覺得好笑、又覺得可憐的目光看了看他。庭長搖了搖鈴。
“米特裏·馬林,安靜些,你該知道,你現在在什麼地方,你不應該多說話。”
“哈,它飛走了!”米特裏指著窗子說道。
法官們都笑了。辯護律師嚴厲地瞅了他的委托人一眼,隨後也笑了,繼續說道:
“是的,法官先生們,我們不應該忽略,換句話說,我們應當了解一下我的委托人的心理狀態,也就是說,正確地估計當時的情況。現在我描述一下當時的情景:鄉村裏的夜晚,黑得像地獄似的,什麼也看不見。我的委托人正躺在院子裏看守著他灑盡血汗換回的穀物,這就是說他在保護自己的勞動果實。諸位先生設想設想這一切吧:他躺在那兒,每天的勞動把他累得精疲力竭了,他忘掉了一切,正如詩人所說的,他忘掉了妻子、兒女和天堂。我的委托人因勞動過重,疲憊不堪,不知不覺中睡去了。
“哪知在熟睡中,他忽然感覺到一種巨大的災難即將降臨到他身上,他猛然一掙,醒來了,他看見……這還了得!他的性命真是到了千鈞一發的時候了。他的頭頂上站著一個醜陋不堪的龐然大物,這個怪物正要準備對他下手。在萬般驚懼之下,我的委托人簡直就失掉了知覺。他看見無數火舌從怪物的鼻孔裏噴出來,血紅的眼睛冒著熊熊的火焰。他恐怖到了極點,他渾然忘了一切,忘記了周圍的環境,他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中抓起槍來就放。怪物倒下了又爬起來,跳過籬笆,往野地裏跑去,它鑽到那兒的一個幹草垛裏,痛得直抽搐,後來……就死去了。
“法官先生們!這個龐然大物就是彼得·馬林的那匹馬,一匹價值絕不過超過50列瓦的馬。那麼請問,我的委托人對此負有什麼責任呢?他在哪一點犯了罪呢,先生們,你們認為呢?法官先生們,仔細考慮考慮這一切再判決吧。諸位都知道,有兩種法律:一種是神的法律,它叫每一個人保護自己的生命;一種是人的法律,它也保護正當防衛。先生們,無論是神的法律,還是人的法律,我的委托人都不曾觸犯,因此他是無辜的。”
辯護律師神氣十足地看了看周圍,擦去了額上的汗,向委托人遞了個眼色,便坐下了。法官們相互低聲交談起來。庭長搖了搖鈴喊道:
“被告米特裏·馬林!”
“在!”馬林像軍人那樣答應道,並且兩手垂了下來。
“關於這個案子你要說些什麼?”
“你在說我嗎?”
“當然是你。現在是在問你。”
“我要說的和他說的完全一樣,完全是那回事。”
“你說說看是哪回事?”
“是這麼回事!”米特裏高聲喊道,“這匹可惡的馬每天竄到我的院子裏。我對彼得說過多少次:鄰居,把馬圈起來吧,狼會咬死它的!它害人無數,我的園子讓它踩壞了。隻要天一黑,它就跳過籬笆來了,簡直把我害苦了!法官先生,我對您說實在話,它踩壞我許多南瓜,我真心疼。南瓜已經長得這麼大了,可是這匹該死的馬,竟把它們踩壞了。我忍著,忍著,——好吧!我想:你等著吧,我一定給你點厲害看看。我把槍裝上子彈,開始等著它。到了半夜,我剛打算躺下,就聽見撲通一聲,它又跳過來了!就是它,看我的!一定有他好瞧。”
“那麼,後來怎麼樣了呢?”庭長問道。
“後來,我就動手了!我瞄準了……一槍就把它打死了。”
“然後呢?”
“後來我和我的老婆就把它拖到村子外麵去,埋在那兒的幹草堆裏了,我們想把它藏起來,但是被發現了……”
辯護律師聽著他的委托人在坦白地承認,氣得渾身發抖。他想用眼睛製止他說下去,但是米特裏好像完全忘記了這位辯護人,隻顧看著庭長一個人。
“依你看,這匹馬需要多少錢能買到?”庭長問道。
“我哪兒知道?馬是挺好的。”米特裏答道。
辯護律師氣憤地把文件往桌子上一摔,忽地一下站起來。
庭長宣布退庭。氣得直哆嗦的辯護律師把米特裏叫到走廊上喊道:
“你這混蛋,難道你不會撒謊嗎?既然撒謊都不會,你還請什麼律師?”說完,他轉身氣憤地離去了。
佩塔爾一早起來就遵照妻子給他留的字條把所有該做的事都做了,然後直奔車站,準備買票趕去和妻子相會,卻發現自己不知該往何處去。
程序控製的丈夫
——[南斯拉夫]伊·布德洛
鬧鍾驟然響起,把佩塔爾嚇了一大跳,他一看已是清晨5點,急忙起床,他要趕去度周末,妻子和兒子昨天已經走了,倘若他不能按時趕到,他們定會十分焦急。
佩塔爾按了一下鬧鍾的按鈕,鍾表下麵放著妻子留給他的字條。上麵寫著:親愛的,把錄音機打開。
佩塔爾立即遵照妻子的指示打開了錄音機。刹那間,歡快的流行歌曲從錄音機裏“流淌”出來。音樂停止後,錄音機裏傳來妻子的聲音:“早晨好,親愛的!你睡得怎樣?”
“假情假義!”佩塔爾嘀咕了一句,抽起煙來。
“馬上把煙掐滅!”妻子的命令從錄音機裏傳出,“到冰箱裏取出早餐用的木瓜醬。注意,要適可而止。”
他剛剛吃完早飯,妻子的命令又從錄音機裏飛出來:“看看陽台花盆下麵的字條。”
妻子在字條上提醒他別忘了澆花,並詳盡地說明如何進行這一美化環境的工作。
廚房裏的字條告訴佩塔爾不要忘記刷碗。貼在衣櫃門上的字條要求他如何打扮自己:穿灰色西裝,莫要忘記紮領帶。
佩塔爾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正動手收拾旅行包時,在包底又發現了一張字條:把刮臉刀帶上。
佩塔爾順從地將險些忘記的刮臉刀放到旅行包裏,便向門口走去。可是,房門上的字條威風凜凜地命令道:回去!煙灰缸裏還有一隻沒有熄滅的煙卷。
在房門的另一麵上,妻子留下了最後一道命令:看是否把窗關嚴、門鎖好。
佩塔爾檢查了一下門和窗,一切都符合要求。
在火車站,他走到售票口,把錢遞給了售票員。
“給我來張票。”佩塔爾說。
“去哪兒?”售票員問道。
“去哪兒?”佩塔爾迷惑不解地自言自語,下意識地轉過頭去,想問一下妻子,回頭一看,才知自己是獨身一人。
“您是否能告訴我你去哪?難道這也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嗎?”售票員挖苦道。
這時佩塔爾方恍然大悟,是妻子忘記告訴他去何處。他張大嘴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吐著氣,把錢放回衣袋裏。
回到家裏,他砸碎了錄音機,打開了鳥籠,放走了囚禁在籠中的金絲鳥,然後拿出一瓶酒,杯也沒拿,鞋也沒脫就躺到床上,嘴對瓶嘴有滋有味地喝了起來。
為了表達對死去局長的哀悼之情,全局職工對著局長遺像默哀一分鍾,但懾於局長生前的淫威,沒有人敢結束默哀,直到現在。
默哀
——[匈牙利]莫爾多瓦
雖然現在“遭殃的機關”已經不多了,而且還在呈下降趨勢,但其中值得一提的遭殃機關還有那麼幾個,我們機關就是其中一個。
本來我們機關和別的機關沒有什麼不同,如要說不同,則一定體現在我們威嚴的勃朗特·尤若夫局長身上。一進我們機關大門,迎麵就是他一人高的站立塑像,這是局長六十壽辰之際全局六百個業餘雕塑家應征作品中被評選委員會挑中的那個。塑像的一隻手威風凜凜地指著進來的人,另一隻手指著掛在牆上的橫幅,橫幅上寫道:“你今天打算做什麼讓我對你感到滿意?”這還不夠,局長在廁所裏也打發人掛上他的肖像,下麵寫的話是:“別在這裏偷懶,你不想想,連我也把煙戒了!”
勃朗特局長的辦公室是一個改裝過的保險箱。他辦公時全不費工夫: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有多大的事,他都拒而不見。不過倒也不是真的一個也不見,如果有人前來告發機關裏某人居然在局長背後發表了輕慢無禮的反動話語,那當然另當別論了。告發者隻要把保險櫃的開關擰到“敵人”那格,櫃門就會啟開,他便獲準入內,麵陳詳情。如果告發的人或事情真的存在,那被舉報的人就會被開除,如若誣告,舉報人也會被開除。因為總是事出有因,否則別人怎會把有損局長威信的不實之詞粘在他的名下呢?
勃朗特局長在任時間達六年之久,這六年的時間他周圍的人換了十二批。第六年末,勃朗特局長突然病逝。雖然他親自批準兩名高級工作人員可以上教堂為他做禱告,但看來沒有起到作用。
追悼大會決定在局長去世的第二天舉行,全局職工全部出席,地點是俱樂部大廳。勃朗特局長的遺像圍上黑紗,相片下麵——按照他的遺言——掛著一條橫幅,上麵寫道:“物質不滅,精神不死,本局長永在。”新局長還沒有到任,由副局長契本代致悼詞。契本代副局長站在俱樂部禮堂的盡頭,麵對局長遺像宣讀悼詞。站在前幾排的人都好像看到已故局長在鏡框裏不時讚許地點點頭,但當契本代說些平庸的話時,他就皺起眉頭。致悼詞從早晨八點鍾開始,於次日下午六點半結束。當悼詞念完,契本代副局長把講稿的最後一張紙放到桌子上,然後宣布:為了表示對死去的勃朗特局長的敬意,全體靜立默哀一分鍾。從此開始,我們局就變成了貨真價實的“遭殃的機關”了。
為了竭力壓製沉痛,或者表示自己正在竭力壓製著沉痛,起立的人都雙手扶著前排的椅子背。格蓋尼剛一起立,就打了個踉蹌。契本代副局長嚴厲地瞪了他一眼,格蓋尼迅速站穩,因為他清楚地知道,人們對局長哪怕隻要有一丁點不遜之舉,副局長們是從不手軟的。
大家站著,等有人做個動作,咳一聲,或者用其他什麼方式表示一分鍾已到了,可是全場鴉雀無聲。
雖然那時時間顯得很慢,但絕對不止一分鍾了,但現場的人誰也沒有提出來。算起來最適合說這句話的契本代,卻連表也不敢看一下,他擔心會為此丟官。有的人看著圍黑紗的遺像,暗暗擔心自己的飯碗。誰也不懷疑,勃朗特局長說“物質不滅”絕不是信口開河。他們相信,任何人敢鬥膽從最後敬意的六十秒鍾哪怕克扣一秒鍾,就會遭到局長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處分。在那一時刻,人們也在互相看著笑話,等待最糊塗的家夥來打破這該死的默哀,那麼他就會被腳不沾地地踢出機關去。不少人正在盤算,這無疑是為提級創造條件的大好時機。
最後使事情徹底演變為悲劇的是牆上的那架掛鍾。大概也是基於哀悼的原因吧,它停了。大家就永遠地失去了能不冒大不韙而斷定一分鍾已經過去的機會。
天破曉了,接著黃昏又來臨了,但是一分鍾的默哀還在繼續進行。新任命的局長到任,請大家節哀,請坐下或者請回家。
誰知道人們還是聞之不動,雖然人人都想趁此結束這該死的“一分鍾”,但是仍沒人敢動,每個人都擔心:是他第一個坐下來的。
兩星期過去了。由於俱樂部要另作他用,新局長隻好派人把開追悼會的人們裝上卡車(他們還是這麼站著,原來是怎麼站著的,現在還是怎麼站著)。運到醫院,醫院不接受,於是就運到了“最新現代史博物館”的一個特別陳列室。
“遭殃機關”的全體人員從此就在那用一條紅繩子圍著的地方站著,扶著前排椅子背,眼睛直視前方,好像還在看著勃朗特局長的遺像。
博物館的看守告訴人們說,默哀的人常常在深夜輕輕地歎一口氣,活動一下麻木的手腳,但從餘光中看到別人還在畢恭畢敬地站著,急忙收回欲動的手腳,繼續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