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作文,多為伐山語。蓋取諸書句要入之文字中,貴其簡嚴。杜子美詩雲:“配極玄都閟。”取是謂配天之極也。又嚐見宋宣獻青詞,用“淵宗”二字,取“淵兮似萬物之宗”也。此類甚多,而“配極”、“淵宗”二語特妙。《溫氏雜誌》。
又雲:作詩用經語,尤難得峭健。杜子美《端午賜衣》詩:“自天題處濕,當暑著來輕。”“自天”、“當暑”皆經語,而用之不覺其弱,此可為省題詩法。至落句雲:“意內稱長短,終身荷聖情。”其語又妙。餘謂近日辛幼安作長短句有用經語者,《水調歌》雲:“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後,來往莫相猜。”亦為新奇。
又雲:詩有律。子美雲:“晚節漸於詩律細。”餘少學詩,鄉先生雲:“‘侵淩雪色還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條。’‘卑枝低結子,接葉暗巢鶯。’此細律也。”唐之詩人及本朝名公,未有不用此。洪龜父詩雲:“琅玕嚴佛屋,薛荔上僧垣。”山穀改上句雲:“琅璫鳴佛屋。”亦謂於律不合也。餘謂陸務觀嚐學詩於曾文清公,有《贈趙教授》詩雲:“憶昔茶山聽說詩,親從夜半得玄機。律令合時方貼妥,工夫深處卻平夷。每愁老死無人付,不謂窮荒有此奇。世間有恨知多少,未得從君謁老師。”亦以合律為工。“窮荒有此奇”,見東坡帖“窮荒有此奇觀”,用字皆有來處。
前輩曰:為文敘事,要在切當,不必引證以求奇也。唐李石鎮荊南日,崔鉉為從事,未幾,入為司勳員外郎,曆翰林學士,不二歲,拜中書侍郎、平章事。而石尚在鎮,其賀崔相狀曰:“賓筵初啟,曾陪尊俎之歡;將幕未移,已在陶熔之下。”蓋節度巡官李階詞也。其後,崔鉉自右仆射鎮淮海,楊收以前太常博士從茲為支使,未幾,入為侍禦史、吏部員外郎,曆翰林學士,甫二歲,拜兵部侍郎、平章事,亦未移鎮。其賀楊相狀曰:“前時裏巷,初迎避馬之威;今日藩垣,已仰問牛之化。”蓋崔澹之詞也。
四六用經史全語,必須詞旨相貫,若徒積疊以為奇,乃如集句也。楊文公居陽翟時,謝希深與之啟雲:“曳鈴其空,上念無君子者;解組弗顧,公其如蒼生何!”文公書於扇,曰:“此文中虎也。”蓋善其用經史語如自己出,特為豪健。
張安道為曹修節度使副製雲:“世載其德,有狐、趙之舊勳;文定厥祥,實薑、任之高姓。”王荊公知製誥,見其稿,深加歎賞,此亦全語最親切者也。
東坡自海外歸,謝表雲:“七年遠謫,不意自全;萬裏生還,適有天幸。”蓋亦用班史之全句而不覺也。
曾元豐為南宮舍人,時相令撰秋宴樂語,因問坐客曰:“霜始降而百工休,可對甚語?”久之,坐客雲:“苦無全句可偶,當劈破用。”曾於是雲:“始降霜而休百工,正得秋而成萬寶。”坐客稱善。既而文成,頌聖德一朕雲:“惟天為大,蕩蕩乎無能名焉;如日之升,皓皓乎不可尚已。”坐客皆擊節賞之。
東坡謫黃岡,元豐末,移汝州團練副使,製詞雲:“蘇某謫居之久,念咎已深;人才實難,不忍終棄。”坡甚歎服,蓋王子發詞也。元佑初,坡入掖垣,尚與子發同僚,和子發詩雲:“清篇帶月來霜夜,妙語先春發病顏。”蓋為此也。
唐製,給事中亦行詞,高宗改給事中曰“東台舍人”是也。德宗時,給事中袁高宿直,當撰盧新州為饒州刺史誥,高執以詣宰相,宰相不從,乃命舍人撰之。
靖康初,陳瑩中贈大諫,詞雲:“汲黯何為,坐致淮南之懼;魏公若在,必輟遼東之行。”蓋譚勉翁詞也。其後勉翁贈官,汪彥章為之詞雲:“雖甄濟佯瘖,終逃天寶之難;而龔勝已死,不見南陽之興。”識者美之。
吳丞相元中諭燕山父老雲:“桑麻千裏,皆祖宗涵養之休;忠義百年,係父老訓誨之力。”徽廟極稱賞之。又宣和末,為徽廟罪己詔雲:“重念累聖仁厚之德,涵養天下百年之餘;豈無四方忠義之人,來徇國家一日之急?”識者韙之。又謝右揆表雲:“上聖中興,方擁風雲之會;下臣孤進,忽叨夢卜之求。”又雲:“從唐堯於汾水之陽,駭莫驚於思慮;讚黃帝於琢康之野,恨未暢於聲威。”詞人多美之。元中居儀真時,複職奉祠,謝表雲:“流年往矣,漸知蓬瑗之非;此道茫然,未願漆雕之仕。”人皆傳誦。
王達可自翰苑出知鎮江,吳元中與之詩雲:“醉中擲筆金鑾殿,睡起鳴笳鐵甕城。”可謂壯語。
東坡十歲時,侍老蘇側,誦歐公《謝對衣金帶馬表》,因令坡擬之,其間有:“匪伊垂之,帶有餘;非敢後也,馬不進。”老蘇笑曰:“此子他日當自用。”至元佑中,再召入院為承旨,謝表乃益以兩句雲:“枯羸之質,匪伊垂之而帶有餘;斂退之心,非敢後也而馬不進。”
梅和勝執禮,宣和初為給事中,與時相王瀚論事不合,改禮部侍郎,守蘄。複落職,責守滁。王黼罷,複職知鎮江。靖康初,以翰林學士召,其謝表雲:“喜照壁間而見蠍,乍離楓下而聞鍾。”蓋“照壁喜見蠍”,此韓退之詩也。而“離楓下聞鍾”事,偶不記。後數年,因閱劉禹錫自武陵例召赴京詩曰:“雲雨湘江起臥龍,武陵樵客躡仙蹤。十年楚水楓林下,今夜初聞長樂鍾。”蓋用此也。和勝,婺之浦江人也。未冠時,家極貧,而親老無以為養,大雪中,以詩謁邑宰雲:“有令可幹難閉戶,無人堪訪懶移舟。”邑令延之,令訓其子弟。後蔡薿榜登科,終於戶部尚書,死於靖康之難。庚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