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一炷香功夫,雁兒就雙眉微動,眼角流出兩行血淚。李騫浪心中一喜,習慣性地抓起方巾要為她擦淚,但甫出手,就被宣業一把攥住了手腕。
宣業從他手中拿出方巾,滿麵堆笑道:“莫大夫,有勞了。”言罷,他則親自去擦,雁兒一掙,沒有避開。李騫浪在旁看著,肝腸寸斷。那八年兩人相依為命時,每逢雁兒夜半噩夢驚醒,每逢雁兒練武有不如意,每逢雁兒想到傷心之事,他也曾經這般過。那年他要離山逼她練功,為了“煙嵐雲岫”一式,自己訓狠了她,她心中委屈,就跑到林中趴在一棵樹上哭。自己追了過去,照例是掏出了方巾,然而……
“裝什麼好心!”
想來,她那次是真生氣了。他沒拿住方巾,那方巾就打著旋兒,最終是落到了一個泥潭之中。
“莫大夫,”宣業的聲音將他從冥想中拉回:“今日就這樣吧,咱們去前庭用飯。”
不知不覺中,八天即逝。自那日後,雁兒雙眼就被蒙了一層黑布,宣業說這是“莫大夫”的意思,其實是要她雙眼在恢複過程中,亦見不到“莫大夫”的真實麵目。
本來,第九天就是診期最後一日,李騫浪原打算這日治完後便下山去,卻不料事有變故,雁兒說要見見這位妙手回春的神醫,當麵道謝。這本出自人的天性,無可非議,可卻急壞了宣業。總算他靈機一動,想到那件寶物:皮麵具隻有兩張,其一雁兒自小就看,另一張她卻從沒見過。
於是,這最後一次診療,李騫浪解下了銜枚,戴上了第二張麵具。這是他第二次用麵具騙她,他隻希望,是最後一次。
“恩人在上,請受妾身一拜。”黑布被揭開的一刹那,雁兒方領悟這世間種種色彩的美妙,原來愈是往日視於平常之事,失去時則愈明其珍貴。她對麵前這“莫大夫”無比感激,當即跪下深深叩首。
“雁兒……”李騫浪在這一刻也才明白何謂“情難自禁”。無人知曉,他是如何將這已經到了嘴邊的話語又生生咽了回去。由義父、到義兄、到師兄、到失之交臂的情侶,再到如今的恩人,他經曆得太多太多了,承受得也太多太多了。
葉貫秋在旁看著這尷尬場麵,亦是難忍。他萬萬沒有想到,李騫浪為了避免麵具表現有所差池,竟可臉上佯裝出一派歡喜,半張著口模仿真正啞者聲音,將雁兒扶起。“騫浪,你這又是何苦。”葉貫秋不禁熱淚盈眶。李騫浪此時心中痛苦,恐怕連十一也感受不到。
宣業送二人下山,山門前,李騫浪除下麵具扔還給他,一句話都不說,就沿著嶺間小道向北而去。葉貫秋緊追了過去,這兩個師弟,他自然更偏向於李騫浪,但宣業是他師父獨生愛子,又是現任掌門,他也不可能去責怪什麼。
李騫浪一路飛奔,愈行愈快,似是生怕自己一但停下,就會再不能向前邁出一步一樣。葉貫秋隻道讓他如此放縱一下舒緩心中抑鬱也好,卻見他跑出數百仞之後,突然腳下一個踉蹌,一連邁出幾步,終究停下了步子。
“騫浪,怎麼……”葉貫秋見他低垂著頭一動不動,頗為擔心。
李騫浪轉過頭去,左手在嘴角一抹,待再抬頭時已換作平常神色:“沒事。咱們要急著趕路,我義弟一家人怕是要等急了。”
“真的沒事?”葉貫秋心道。他見李騫浪左手隱在背後,特意要躲開自己的目光,忙問道:“你左手怎麼?”李騫浪沉默,悶頭向前疾走,葉貫秋一把抓住他左臂,強令他露出左手,這才看到他抓著一塊白色方巾,其上殷紅一片。
“無礙的,不過是方才血氣上湧罷了。”李騫浪淡然一笑:“我義弟一家人還等著我中秋節前趕回呢。”此時正值八月初,按來的時日算起,要在中秋節前趕回通泰,的確應當抓緊時間。
葉貫秋道:“咳血自是大事。騫浪,你既然通曉醫理,自己開些藥吃才好。”
“嗯。”李騫浪點了點頭,卻純是敷衍。《萬毒方》專治疑難雜症,就連最是尋常的傷風著涼也沒有法子,更何況這根本不能稱之為病的心病。
“雁兒,這會當真是別了。”李騫浪連回頭再看九華山一眼也是不敢,他深知,自己這一走,這一輩子,是再難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