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情說意,說誓說盟,又說到了“這時候她們回到了大新旅館,不曉得在那裏幹什麼?”“那小白臉的畜生,好抱了陳蓮奎在睡覺了罷?”“那姥姥的老糊塗,隻配替陳蓮奎燒燒水了。”我們的興致愈說愈濃,不要說船窗外的寒雨,不能夠加添我們的旅愁,即便是明天天會不亮,地球會陸沉,也與我們無幹無涉。我隻曉得手裏抱著的是謝月英的養了十八年半的豐肥的肉體,嘴上吮吸著的,是能夠使凡有情的動物都會瘋魔麻醉的紅豔的甜唇,還有底下,還有底下……啊啊,就是現在教我這樣的死了,我的二十六歲,也可以算不是白活。人家隻知道是千金一刻,呸呸,就是兩千金、萬萬金,要想買這一刻的經驗,也哪裏能夠?
那一夜,我們似夢非夢、似睡非睡的鬧到天亮,方才抱著了合了一合眼。等輪船的機器聲停住,窗外船沿上人聲嘈雜起來的時候,聽說船已經到了蕪湖了。
上半天雲停雨停,風也毫末不起,我和她隻坐在船艙裏從那小圓窗中在看江岸的黃沙枯樹,天邊的灰雲層下,時時有旅雁在那裏飛翔。這一幅蒼茫黯淡的野景,非但不能夠減少我們閑眺的歡情,我並且希望這輪船老是在這一條灰色的江上,老是像這樣的慢慢開行過去,不要停著,不要靠岸,也不要到任何的目的地點,我隻想和她,和謝月英兩個,盡是這樣的漂流下去,一直到世界的盡頭,一直到我倆的從人世中消滅。
江行如夢,通過了許多曲岸的蘆灘,看見了一兩堆臨江的山寨,船過采石磯頭,已經是午後的時刻了。茶房來替我們收拾行李,月英大約是因為怕被他看出是女伶的前身,竟給了他五塊錢的小賬。
從叫囂雜亂的中間,我倆在下關下了船。因為自從那一天決定出走到如今,我和她都還沒有工夫細想到今後的處置,所以諸事不提暫且就到瀛台大旅社去開了一個臨江的房間住下。
這是我和她在岸上旅館內第一次的同房,又過了荒唐的一夜。第二天天放晴了,我們睡到吃中飯的時候,方才蓬頭垢麵的走出床來。
她穿了那件粉紅的小棉襖,在對鏡洗麵的時候,我一個人穿好了衣服鞋襪,仍複仰躺在波紋重疊的那條被上,茫茫然在回想這幾天來的事情的經過。一想到前晚在船艙裏,當小息的中間,月英對我說的那句“這時候她們回到了大新旅館,不曉得在那裏幹什麼?”的時候,我的腦子忽然清了一清,同喝醉酒的人,忽然吃到了一杯冰淇淋一樣,一種前後聯絡、理路很清的想頭,就如箭也似的射上我的心來了。我急遽從床上立了起來,突然的叫了一聲:
“月英!”
“喔唷,我的媽呀,你幹嗎?駭死我啦!”
“月英,危險危險!”
她回轉頭來看我盡是對她張大了兩眼的叫危險危險,也急了起來,就收了臉上的那臉常在漾著的媚笑催著我說:
“什——麼呀?你快說啊!”
我因為前後連接著的事情很多,一句話說不清楚,所以愈被她催,愈覺得說不出來,又叫了一聲“危險危險”。她看了我這一副空著急而說不出話來的神氣,忽而哺的一聲笑了出來,一隻手裏還拿了那塊不曾絞幹的手巾,她忽而笑著跳著,走近了我的身邊,抱了我的頭吻了半天,一邊吻一邊問我,究竟是為了什麼?
“喂,月英,你說她們會不會知道你是跟了我跑的?”
“知道了便怎麼啦?”
“知道了她們豈不是要來追麼?”
“追就由她們來追,我自己不願意回去,她們有什麼法子?”
“那就多麼麻煩哩!”
“有什麼麻煩不麻煩,我反正不願意隨她們回去!”
“萬一她們去告警察呢!”
“那有什麼要緊?她們能夠管我麼?”
“你老說這些小孩子的話,我可就沒有那麼簡單,她們要說我拐了你走了。”
“那我就可以替你說,說是我跟你走的。”
“總之,事情是沒有那麼簡單,月英,我們還得想一個法子才行。”
“好,有什麼法子你想罷!”
說著她又走回到鏡台前頭去梳洗去了。我又躺了下去,呆呆想了半天,等她在鏡子前頭自己把半條辮子梳好的時候,我才坐起來對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