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喝酒喝到六點多鍾,陳蓮奎催說要去要去,說了兩次。謝月英本說要想臨時告假的,但姥姥和我,一道的勸她勉強去應酬一次,若要告假,今晚上去說,等明天再告假不遲。結果是她們四人先回大新旅館,我告訴她們今晚上想到衙門去一趟辦點公事,所以就在公署前頭和她們分了手。
從黑陰陰的幾盞電燈底下,穿過了三道間隔得很長的門道,正將走到辦公室中去的時候,從裏麵卻走出了那位前次送我進病院的會計科員來。他認明是我,先過來拉了我的手向我道賀,說我現在的氣色很好了。我也對他說了一番感謝的意思,並且問他省長還在見客麼!他說今天因為有一所學校,有事情發生了,省長被他們學生教員糾纏了半天,到現在還沒有脫身。我就問他可不可以代我遞一個手折給他,要他馬上批準一下。他問我有什麼事情,我就把在此地仿佛是水土不服,想回家去看一看母親,並且若有機會,更想到外洋去讀幾年書,所以先想在這裏告一個長假,臨去的時候更要預支幾個月薪水,要請他馬上批準發給我才行等事情說了一說。我說著他就引我進去見了科長,把前情轉告了一遍,科長聽了,也不說什麼,隻教我上電燈底下去將手折繕寫好來。
我在那裏端端正正的寫了一個多鍾頭,正將寫好的時候,窗外麵一聲吆喝,說,“省長來了。”我正在喜歡這機會來得湊巧,手折可以自家親遞給他了,但等他進門來一見,覺得他臉上的怒氣,似乎還沒有除去。他對科長很急促的說了幾句話後,回頭正想出去的時候,眼睛卻看見了在旁邊端立著的我。問了我幾句關於病的閑話,他一邊回頭來又問科長說:
“王谘議的薪水送去了沒有?”
說著他就走了。那最善逢迎的科長,聽了這一句話,就當作了已經批準的麵諭一樣,當麵就寫了一張支票給我。
我拿了支票,寫了一張收條,和手折一同留下,臨走時並且對他們謝了一陣,出來走上寒空下的街道的時候,心裏又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種感慨。我覺得這是我在A城衙門口走著的最後一次了,今後的飄泊,不知又要上什麼地方去寄身。然而一想到日裏的謝月英的那一種溫存的態度,和日後的能夠和她一道永住的歡情,心裏同時又高興了起來。
故意人力車也不坐,我慢慢的走著,一邊在回想日裏的事情,一邊就在打算如何的和謝月英出奔,如何的和她偷上船去,如何的去度避世的生活,一種喜歡作惡的小孩子的愛秘密的心理,使我感到了加倍的濃情,加倍的滿足。我覺得世界上的幸福,將要被我一個人來享盡的樣子。
蕭條的寒雨,淒其滴答,落滿了城中。黃昏的燈火,一點一點的映在空街的水瀦裏,仿佛是淚人兒神瞳裏的靈光。以左手張著了一柄洋傘,右手緊緊地抱住月英,我跟著前麵挑行李的夫子,偷偷摸摸,走近了輪船停泊著的江邊。
這一天午後,忙得坐一坐,說一句話的工夫都沒有,乘她們三人不在的中間,先把月英的幾隻衣箱,搬上了公署前的大旅館內。問定了輪船著岸的時刻,我便算清了大新旅館的積賬,若無其事的走出上大旅館去。和月英約好了地點,叫她故意示以寬舒的態度,和她們一道吃完晚飯,等她們飯後出去,仍複上戲園去的時候,一個人悠悠自在的走出到大街上來等候。
我押了兩肩行李,從省署前的橫街裏走出,在大街角上和她合成了一塊。
因為路上怕被人瞥見,所以洋傘擎得特別的低,腳步也走得特別的慢,到了江邊碼頭船上去站住,料理進艙的時候,我的額上卻急出了一排冷汗。
嗡嗡擾擾,碼頭上的人夫的怒潮平息了。船前信號房裏,丁零零零下了一個開船的命令,水夫在呼號奔走,船索也起了旋轉的聲音,汽笛放了一聲沉悶的大吼。
我和她關上了艙門,向小圓窗裏,頭並著頭的朝岸上看了些雨中的燈火,等船身側過了A城市外的一條橫山,兩人方才放下了心,坐下來相對著作會心的微笑。
“好了!”
“可不是麼!真急死了我,吃晚飯的時候,姥姥還問我明天上不上台哩!”
“啊啊,月英……”
我叫還沒有叫完,就把身子撲了過去,兩人抱著吻著摸索著,這一間小小的船艙,變了地上的樂園,塵寰的仙境,弄得連脫衣解帶、鋪床疊被的餘裕都沒有。船過大通港口的時候,我們的第一次的幽夢,還隻做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