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呆住了,說了那一句感歎的話之後,仿佛是找不著第二句話的樣子。兩人沉默了一會,倒是我覺得難過起來了,就勉強的對她說:
“月英!我真對你不起。”
這時候看護生不在邊上,我說著就搖搖顫顫的立起來想走到床上去。她看了我的不穩的行動,就馬上把那包水果丟在桌上,跑過來扶我。我靠住了她的手,一邊慢慢的走著,一邊斷斷續續的對她說:
“月英!你知不知道,我這病,這病的原因,一半也是,也是為了你呀!”
她扶我上了床,幫我睡進了被窩,一句話也不講的在我床邊上坐了半天。我也閉上了眼睛,朝天的睡著,一句話也不願意講,而閑著的兩眼角上,盡在流冰冷的眼淚。這樣的沉默不知多少時候,我忽而臉上感到了一道熱氣,接著嘴唇上,身上就來了一種重壓。我和麻醉了似的,從被裏伸出了兩隻手來,把她的頭部抱住了。
兩個緊緊的抱著吻著,我也不打開眼睛來看,她也不說一句話,動也不動的又過了幾分鍾,忽而門外麵腳步聲響了。再拚命的吸了她一口,我就把兩手放開,她也馬上立起身來很自在的對我說:
“您好好的保養罷,我明兒再來瞧你。”
等看護生走到我床麵前送藥來的時候,她已經走出房門,走在回廊上了。
自從這一回之後,我便覺得病院裏的時刻,分外的悠長,分外的單調。第二天等了她一天,然而她終於不來,直到吃完晚飯以後,看見寒冷的月光,照到清淡的回廊上來了,我才悶悶的上床去睡覺。
這一種等待她來的心思,大約隻有熱心的宗教狂者,盼望基督再臨的那一種熱望,可以略比得上。我自從她來過後的那幾日的情意,簡直沒有法子能夠形容出來。但是殘酷的這謝月英,我這樣熱望著的這謝月英,自從那一天去後,竟絕跡的不來了。一邊我的病體,自從她來了一次之後,竟恢複得很快,熱退後不上幾天,就能夠吃兩小碗的幹飯,並且可以走下樓來散步了。
醫生許我出院的那一天早晨,北風刮得很緊,我等不到十點鍾的會計課的出院許可單來,就把行李等件包好,坐在回廊上守候。捱一刻如一年的過了四五十分鍾,托看護生上會計課去催了好幾次,等出院許可單來了,我就和出獄的罪囚一樣,三腳兩步的走出了聖保羅醫院的門,坐人力車到大新旅館門口的時候,我像同一個女人約定密會的情人趕赴會所去的樣子,胸腔裏心髒跳躍得厲害,開進了那所四十八號房,一股密閉得很久的房間裏的悶氣,迎麵的撲上我的鼻來,茶房進來替我掃地收拾的中間,我心裏雖則很急,但口上卻吞吞吐吐的問他,“後麵的謝月英她們起來了沒有?”他聽了我的問話,地也不掃了,把屈了的腰伸了一伸,仰起來對我說:
“王先生,你大約還沒有曉得吧?這幾天因為謝月英和陳蓮奎吵嘴的原因,她們天天總要鬧到天明才睡覺,這時候大約她們睡得正熱火哩!”
我又問他,她們為什麼要吵嘴。他歪了一歪嘴,閉了一隻眼睛,作了一副滑稽的形容對我說:
“為什麼呢!總之是為了這一點!”
說著,他又以左手的大指和二指捏了一個圈給我看。依他說來,似乎是為了那小白臉的陳君。陳君本來是捧謝月英的,但是現在不曉怎麼的風色一轉,卻捧起陳蓮奎來了。前幾天,陳君為陳蓮奎從漢口去定了一件繡袍來,這就是她們吵嘴的近因。聽他的口氣,似乎這幾天謝月英的顏色不好,老在對人說要回北京去,要回北京去。可是合同的期間還沒有滿,所以又走不脫身。聽了這一番話,我才明白了前幾天她上病院裏來的時候的臉色,並且又了解了她所以自那一天後,不再來看我的原因。
等他掃好了地,我簡單把房裏收拾了一下,心裏忐忑不安地朝桌子坐下來的時候,桌上靠壁擺著的一麵鏡子,忽而毫不假借地照出了我的一副清瘦的相貌來。我自家看了,也駭了一跳。我的兩道眉毛,本來是很濃厚美麗的,而在這一次的青黃的臉上豎著,非但不能加上我以些須男性的美觀,並且在我的臉上影出了一層死沉沉的陰氣。眼睛裏的灼灼的閃光,在平時原可以表示一種英明的氣概的,可是在今天看起來,仿佛是特別的在形容顏麵全部的沒有生氣了。鼻下嘴角上的胡影,也長得很黑,我用手去摸了一摸。覺得是雜雜粒粒的有聲音的樣子。失掉了第二回再看一眼的勇氣,我就立起身來把房門帶上。很急的出門雇車到理發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