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苦病無聊的中間,聽她談了些這樣的天,實在比服藥還要有效,到了短日向晚的時候,我的病已經有一大半忘記了。聽見隔牆外的大掛鍾堂堂的敲了五點,她也著了急,一邊立起來走,一邊還咕嚕著說:
“這天真黑得快,你瞧,房裏頭不已經有點黑了麼?啊啊,今天的廢話可真說得太久了,王先生,你總不至於討嫌吧?明兒見!”
我要起來送她出門,她卻一定不許我起來,說:
“您躺著吧,睡兩天病就可以好的,我有空再來瞧你。”
她出去之後,房裏頭隻剩了一種寂寞的餘溫和將晚的黑影,我雖則躺在床上,心裏卻也感到了些寒冬日暮的悲哀。想勉強起來穿衣出去,但門外頭的冷空氣實在有點可怕,不得已就隻好合上眼睛,追想了些她今天說話時的神情風度,來伴我的孤獨。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醬色的棉襖,底下穿的,仍複是那條黑的大腳棉褲。頭部半朝著床前,半側著在看我壁上用圖釘釘在那裏的許多外國畫片。我平時雖在戲台上看她的麵形看得很熟,但在這樣近的身邊,這樣仔細長久的得看她卸裝後的素麵,這卻是第一回。那天晚上在她們房裏,因為怕羞的原故,不敢看她,昨天在塔上,又因為大自然的煙景迷人,也沒有看她仔細,今天的半天觀察,可把她麵部的特征都讀得爛熟了。
她的有點斜掛上去的一雙眼睛,若生在平常的婦人的臉上,不免要使人感到一種淫豔惡毒的印象。但在她,因為鼻梁很高,在鼻梁影下的兩隻眼底又圓又黑的原故,看去覺得並不奇特。尤其是可以融和這一種感覺的,是她鼻頭下的那條短短的唇中,和薄而且彎的兩條嘴唇,說話的時候,時時會露出她的那副又細又白的牙齒來。張口笑的時候,左麵大齒裏的一個半藏半露的金牙,也不使人討嫌。我平時最恨的是女人嘴裏的金牙,以為這是下劣的女性的無趣味的表現,而她的那顆深藏不露的金黃小齒,反足以增加她嬉笑時的嫵媚。從下嘴唇起,到喉頭的幾條曲線,看起來更耐人尋味,下嘴唇下是一個很柔很曲的新月形,喉頭是一柄圓曲的鐮刀背,兩條同樣的曲線,配置得很適當的重疊在那裏。而說話的時候,這鐮刀新月線上,又會起水樣的微波。
她的說話的聲氣,絕不似一個會唱皮簧的歌人,因為聲音很紓緩,很幽閑,一句話和一句話的中間,總有一臉微笑,和一眼斜視的間隔。你聽了她平時的說話,再想起她在台上唱快板時的急律,誰也會驚異起來,覺得這二重人格,相差太遠了。
經過了這半天的昵就,又仔細觀察了她這一番聲音笑貌的特征,我胸前伏著的一種藝術家的衝動,忽而激發了起來。我一邊合上雙眼,在追想她的全體的姿勢所給予我的印象,一邊心裏在決心,想於下次見她麵的時候,要求她為我來坐幾次,我好為她畫一個肖像。
電燈亮起來了,遠遠傳過來的旅館前廳的雜遝聲,大約是開晚飯的征候。我今天一天沒有取過飲食,這時候倒也有點覺得饑餓了,靠起身坐在被裏,放了我叫不響的喉嚨叫了幾聲,打算叫茶房進來,為我預備一點稀飯,這時候隔牆的那架掛鍾,已經敲六點了。
本來以為是傷風小病,所以藥也不服,萬想不到到了第二天的晚上,體熱又忽然會增高來的。心神的不快,和頭腦的昏痛,比較第一日隻覺得加重起來,我自家心裏也有點懼怕。
這一天是星期六,安樂園照例是有日戲的,所以到吃晚飯的時候止,謝月英也沒有來看我一趟。我心裏雖則在十二分的希望她來坐在我的床邊陪我,然而一邊也在原諒她,替她辯解,昏昏沉沉的不曉睡到了什麼時候了。我從睡夢中聽見房門開響。
挺起了上半身,把帳門撩起來往外一看,黃冷的電燈影裏,我忽然看見了謝月英的那張圓的笑臉,和那小白臉的陳君的臉相去不遠。她和他都很謹慎的怕驚醒我的睡夢似的在走向我的床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