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迷羊 (5)(3 / 3)

“喔,戲散了麼?”我笑著問他們。

“好久不見了,今晚上上這裏來。聽月英說了,我才曉得了你的病。”

“你這一向上什麼地方去了?”

“上漢口去了一趟。你今天覺得好些麼?”我和陳君在問答的中間,謝月英盡躲在陳君的背後在凝視我的被體熱蒸燒得水汪汪的兩隻眼睛。我一邊在問陳君的話,一邊也在注意她的態度神情。等我將上半身伏出來,指點桌前的凳子請他們坐的時候,她忽而忙著對我說:

“王先生,您睡罷,天不早了,我們明天日裏再來看你。您別再受上涼,回頭倒反不好。”說著她就翻轉身輕輕的走了,陳君也說了幾句套話,跟她走了出去。這時候我的頭腦雖已熱得昏亂不清,可是聽了她的那句“我們明天日裏再來看你”的“我們”,和看了陳君跟她一道走出房門去的樣子,心裏又莫名其妙的起一種怨憤,結果弄得我後半夜一睡也沒有睡著。

大約是心病和外邪交攻的原因,我竟接連著失了好幾夜的眠,體熱也老是不退。到了病後第五日的午前,公署裏有人派來看我的病了。他本來是一個在會計處辦事的人,也是父執輩的一位遠戚。看了我的消瘦的病容,和毫沒有神氣的對話,他一定要我去進病院。

這A城雖則也是一個省城,但病院卻隻有由幾個外國宣教師所立的一所。這所病院地處在A城的東北角一個小高崗上,幾間清淡的洋房,和一叢齊雲的古樹,把這一區的風景,烘托得簡潔幽深,使人經過其地,就能夠感出一種宗教氣味來。那一位會計科員,來回往複費了半日的工夫,把我的身體就很安穩的放置在聖保羅病院的一間特等房的床上了。

病房是在二層樓的西南角上,朝西朝南,各有兩扇玻璃窗門,開門出去,是兩條直角相遇的回廊。回廊檻外,西麵是一個小花園,南麵是一塊草地,沿邊種著些外國梧桐,這時候樹葉已經凋落,草色也有點枯黃了。

進病院之後的三四天內,因為熱度不退,終日躺在床上,倒也沒有感到病院生活的無聊。到了進院後將近一個禮拜的一天午後,謝月英買了許多水果來看了我一次之後,我身體也一天一天的恢複原狀起來,病院裏的生活也一天一天的覺得寂寞起來了。

那一天午後,剛由院長的漢醫生來診察過,他看看我的體溫表,聽聽我胸前背後的呼吸,用了不大能夠了解的中國話對我說:

“我們,要恭賀你,恭賀你不久,就可以出去這裏了。”

我問他可不可以起來坐坐走走,他說,“很好很好。”我於他出去之後,就叫看護生過來扶我坐起,並且披了衣裳,走出到玻璃門口的一張躺椅上坐著,在看回廊欄杆外麵樹梢上的太陽。坐了不久,就聽見樓下有女人在說話,仿佛是在問什麼的樣子。我以病人的纖敏的神經,一聽見就直覺的知道這是來看我的病的,因為這時候天氣涼冷,住在這一所特等病房裏的病人沒有幾個,我所以就斷定這一定是來看我的。不等第二回的思索,我就叫看護生去打個招呼,陪她進來。等到來一看,果然是她,是謝月英。

她穿的仍複是那件外國呢的長袍,頸項上圍著一塊黑白的絲圍巾,黑絨的鴨舌帽底下,放著閃閃的兩眼,見了我的病後的衰容,似乎是很驚異的樣子。進房來之後,她手裏捧著了一大包水果,動也不動的對我呆看了幾分鍾。

“啊啊,真想不到你會上這裏來的!”我裝著笑臉,舉起頭來對她說。

“王先生,怎麼,怎麼你會瘦得這一個樣兒!”她說這一句話的時候,臉上的那臉常漾著的微笑也沒有了,兩隻眼睛,盡是直盯在我的臉上。像這一種嚴肅的感傷的表情,我就是在戲台上當她演悲劇的時候,也還沒有看見過。

我朝她一看,為她的這一種態度所壓倒,自然而然的也收起了笑容,噤住了說話,對她看不上兩眼,眼裏就撲落落的滾下了兩顆眼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