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迷羊 (3)(2 / 3)

我從茶樓下來,對西天的斜日迎走了半天,看看公園附近的農家在草地上堆疊幹草的工作,心裏終想走回安樂園去,因為這時候謝月英她們恐怕還在台上,記得今天的報上登載在那裏的是李蘭香和謝月英的末一出《三娘教子》。

一邊在作這種想頭,一邊竟也不自意識地一步一步走進了城來。沿北門大街走到那條巷口的時候,我竟在那裏立住了。然而這時候進戲園去,第一更容易招她們及觀客們的注意,第二又覺得要被那位小白臉的陳君取笑,所以我雖在巷口呆呆立著,而進去的決心終於不敢下,心裏卻在暗暗抱怨陳君,和一般有秘密的人當秘密被人家揭破時一樣。

在巷口立了一陣,走了一陣,又回到巷口去了一陣,這中間短促的秋日,就蒼茫地晚了。我怕戲散之後,被陳君捉住,又怕當謝月英她們出來的時候,被她們看見,所以就急急的走回到旅館裏來,這時候,街上的那些電力不足的電燈,也已經黃黃的上了火了。

在旅館裏吃了晚飯,我幾次的想跑到後進院裏去看她們回來了沒有,但終被怕羞的心思壓製了下去。我坐著吸了幾支煙,上旅館門口去裝著閑走無事的樣子走了幾趟,終於見不到她們的動靜,不得已就隻好仍複照舊日的課程,一個人慢慢從黃昏的街上走到安樂園去。

究竟是星期六的晚上,時候雖則還早,然而座客已經在台前擠滿了。我在平日常坐的地方托茶房辦了一個交涉插坐了進去,台上的戲還隻演到了第三出。坐定之後,向四邊看了一看,陳君卻還沒有到來。我一半是喜歡,喜歡他可以不來說笑話取笑我,一半也在失望,恐怕他今晚上終於不到這裏來,將弄得台前頭叫好的人少去一個,致謝月英她們的興致不好。

戲目一出一出的演過了,而陳君終究不來,到了最後的一出《逼宮》將要上台的時候,我心裏真同洪水暴發時一樣,同時感到了許多羞懼、喜歡、懊惱、後悔等起伏的感情。

然而謝月英、陳蓮奎終究上台了,我漲紅了臉,在人家喝彩的聲裏瞪著兩眼,在呆看她們的唱做。謝月英果然對我瞟了幾眼,我這時全身就發了熱,仿佛滿院子的看戲的人都已經識破了我昨晚的事情在凝視我的樣子,耳朵裏嗡嗡的響了起來。鑼鼓聲雜噪聲和她們的唱戲的聲音都從我的意識裏消失了過去,我隻在聽謝月英問我的那句話“王先生,您還記得麼,我們初次在大觀亭見麵的那一天的事情”?接著又昏昏迷迷的想起了許多昨晚上她的說話,她的動作,和她的著服平常的衣服時候的聲音笑貌來,覃覃覃覃的一響,戲演完了,我正同做了一場熱病中的亂夢之後的人一樣,急紅了臉,夾著雜亂,一立起就拚命的從人叢中擠出了戲院的門。“她們今晚上唱的是什麼?我應當走上什麼地方去?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的那些觀念,完全從我的意識裏消失了,我的腦子和癡呆者的腦子一樣,已經變成了一個一點兒皺紋也沒有的虛白的結晶。

在黑暗的街巷裏跑來跑去不知跑了多少路,等心意恢複了一點平穩,頭腦清醒一點之後,摸走回來,打開旅館的門,回到房裏去睡的時候,近處的雄雞,的確有幾處在叫了。

說也奇怪,我和謝月英她們在一個屋頂下住著,並且吃著一個鍋子的飯,而自我那一晚在戲台上見她們之後,竟有整整的三天,沒有見到她們。當然我想見她們的心思是比什麼都還要熱烈,可是一半是怕羞,一半是怕見了她們之後,又要興奮得同那晚從戲園子裏擠出來的時候一樣,心裏也有點恐懼,所以故意的在避掉許多可以見到她們的機會。自從那一晚後,我戲園裏當然是不去了,那小白臉的陳君,也奇怪得很,在這三天之內,竟絕跡的沒有上大新旅館裏來過一次。

自我搬進旅館去後第四天的午後兩點鍾的時候,我吃完午飯,剛想走到公署裏去,忽而在旅館的門口遇到了謝月英。她也是一個人在想往外麵走,可是有點猶豫不決的樣子,一見了我,就叫我說:

“王先生!你上哪兒去呀?我們有幾天不見了,聽說你也搬上這兒來住了,真的麼?”

我因為旅館門口及廳上有許多閑雜人在立著呆看,所以臉上就熱了起來,盡是含糊囁嚅的回答她說“是!是!”她看了我這一種窘狀,好像是很對我不起似的,一邊放開了腳,向前走出門來,一邊還在和我支吾著說話,仿佛是在教我跟上去的意思。我跟著她走出了門,走上了街,直到和旅館相去很遠的一處巷口轉了彎,她才放鬆了腳步,和我並排走著,一邊很切實地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