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我想上街去買點東西,姥姥病倒了,不能和我出來,你有沒有時間,可以和我一道去?”
我的被攪亂的神誌,到這裏才清了一清,聽了她這一種切實的話,當然是非常喜歡的,所以走出巷口,就叫了兩乘洋車,陪她一道上大街上去。
正是午後剛熱鬧的時候,大街上在太陽光裏走著的行人也很擁擠,所以車走得很慢,我在車上,問了她想買的是什麼,她就告訴說:
“天氣冷了,我想新做一件皮襖,皮是帶來了,可是麵子還沒有買好,偏是姥姥病了,李蘭香也在發燒,是和姥姥一樣的病,所以沒有人和我出來,蓮奎也不得不在家裏陪她們。”說著我們的車,已經到了A城最熱鬧的那條三牌樓大街了。在一家綢緞洋貨鋪門口下了車,我給車錢的時候,她回過頭來對我很自然地呈了一臉表示感謝的媚笑。我從來沒有陪了女人上鋪子裏去買過東西,所以一進店鋪,那些夥計們擠攏來的時候,我又漲紅了臉。
她靠住櫃台,和夥計在說話,我一個人盡是紅了臉躲在她的背後不敢開口。直到緞子拿了出來,她問我關於顏色花樣等意見的時候,我才羞羞縮縮地挨了上去,和她並排地立著。
剪好了緞了,步出店門,我問她另外有沒有什麼東西買的時候,她又側過臉來,對我斜視了一眼,笑著對我說:
“王先生!天氣這麼的好,你想上什麼地方去玩去不想?我這幾天在房裏看她們的病可真看得悶起來了。”
聽她的話,似乎李蘭香和姥姥已經病了兩三天了,病症仿佛是很重的流行性感冒。我到此地才想起了這幾天報上不見李蘭香配戲的事情,並且又發見了到大新旅館以後三天不曾見她們麵的原委,兩人在熱鬧的大街上談談走走,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出東門去的那條大街的口上。一直走出東門,去城一二裏路,有一個名刹迎江寺立著,是A城最大的一座寺院,寺裏並且有一座寶塔憑江,可以拾級攀登,也算是A城的一個勝景。我於是乎就約她一道出城,上這一個寺裏去逛去。
迎江寺的高塔,返映著炫目的秋陽,突出了黃牆黑瓦的幾排寺屋,倒影在淺淡的長江水裏。無窮的碧落,因這高塔的一觸,更加顯出了它麵積的浩蕩,悠閑自在,似乎在笑祝地上人世的經營,在那裏投散它的無微不至的恩賜。我們走出東門後,改坐了人力車,在寺前階下落車的時候,早就感到了一種悠遊的閑適氣氛,把過去的愁思和未來的憂苦,一切都拋在腦後了。謝月英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女優,一個以供人玩弄為職業的婦人,我也忘記了自己是為人在客。從石級上一級一級走進山門去的中間,我們竟向兩旁坐在石級上行乞的男女施舍了不少的金錢。
走進了四天王把守的山門,向朝江的那位布袋佛微微一笑,她忽而站住了,貼著我的側麵,輕輕的仰視著我問說:
“我們香也不燒,錢也不寫,像這樣的白進來逛,可以的麼?”
“那怕什麼!名山勝地,本來就是給人家遊逛的地方,怕它幹嗎!”
穿過了大雄寶殿,走到後院的中間,那一座粉白的寶塔上部,就壓在我們的頭上了,月英同小孩子似的跳了起來,嘴裏叫著,“我們上去吧!我們上去吧!”一邊她的腳卻向前跳躍了好幾步。
塔院的周圍,有幾個鄉下人在那裏膜拜。塔的下層壁上,也有許多墨筆鉛筆的詩詞之類,題在那裏。壁龕的佛像前頭,還有幾對小蠟燭和線香燒著,大約是剛由本地的善男信女們燒過香的。
塔弄得很黑。一盞終年不熄的煤油燈光,照不出腳下的行路來,我在塔前買票的中間,她似乎已經向塔的內部窺探過了,等我回轉身子找她進塔的時候,她臉上卻裝著了一臉疑懼的苦笑對我說:
“塔的裏頭黑得很,你上前吧!我倒有點怕!”向前進了幾步,在斜鋪的石級上,被黑黝黝的空氣包住,我忽然感到了一種異樣的感情。在黑暗裏,我覺得我的臉也紅了起來,悶聲不響,放開大步向前更跨了一步,啪嗒的一響,我把兩級石級跨作了一級,踏了一腳空,竟把身子斜睡下來了。“小心!”的叫了一聲,謝月英搶上來把我挾住,我的背靠在她的懷裏,臉上更同火也似的燒了起來。把頭一轉,我更聞出了她“還好麼!還好麼!”在問我的氣息。這時候,我的意識完全模糊了,一種羞愧,同時又覺得安逸的怪感情,從頭上散行及我的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