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也走進門來了!”
她們三人一進房來之後,房內的空氣就不同了。陳君的笑話,更是層出不窮,說得她們三個,個個都彎腰捧肚的笑個不了。還有許多隱語,我簡直不能了解的,而在她們,卻比什麼都還有趣。陳君隻須開口題一個字,她們的正想收斂起來的哄笑,就又會勃發起來。後來弄得送酒菜來的茶房,也站著不去,在邊上湊起熱鬧來了。
這一晚說說笑喝喝酒,陳君一直鬧到兩點多鍾,方才別去,我就在那間四十八號的大房裏,住了一晚。第二天起來,和賬房辦了一個交涉,我總算把我的遷居問題,就這麼的在無意之中解決了。
這一間房間,倒是一間南房,雖然說是大新旅館的最大的客房,然而實際上不過是中國舊式的五開間廳屋旁邊的一個側院。大約是因為旅館主人想省幾個木匠板料的錢,所以沒有把它隔斷。我租定了這間四十八號房之後,心裏倒也快活得很,因為在我看來,也算是很麻煩的一件遷居的事情,就可以安全簡捷地解決了。
第二天早晨十點鍾前後,從夜來的亂夢裏醒了過來,看看房間裏從階沿上射進來的陽光,聽聽房外麵時斷時續的旅館裏的茶房等雜談行動的聲音,心裏卻感著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喜悅。所以一起來之後,我就和旅館老板去辦交涉,請他低減了房金,預付了他半個月的房錢,便回到城外公園的茅亭裏去把衣箱書籍等件,搬移了過來。
這一天是星期六,安樂園午後本來是有日戲的,但我因為昨晚上和她們胡鬧了一晚,心裏實在有點害羞,怕和她們見麵,終於不敢上戲園裏去,所以吃完中飯以後,上公署去轉了一轉,就走回了旅館,在房間裏坐著呆想。
晚秋的晴日,真覺得太挑人愛,天井裏窺俯下來的蒼空,和街市上小孩們的歡樂的噪聲,盡在誘動我的遊思,使我一個人坐在房裏,感到了許多壓不下去的苦悶。勉強的想拿出幾本愛讀的書來鎮壓放心,可是讀不了幾頁,我的心思,就會想到北門街上的在太陽光裏來往的群眾,和在那戲台前頭緊擠在一塊的許多輕薄少年的光景上去。
在房裏和囚犯似的走來走去的走了半天,我覺得終於是熬忍不過去了,就把桌上擺著的呢帽一拿,慢慢的踱出旅館來。出了那條旅館的橫街,在丁字路口,正在計算還是往南呢往北的中間,後麵忽而來了一隻手,在我肩上拍了兩拍,我駭了一跳,回頭來一看,原來就是昨晚的那位小白臉的陳君。
他走近了我的身邊,向我說了幾句恭賀喬遷的套話以後,接著就笑說:
“我剛上旅館去問過,知道你的行李已經搬過來了,真敏捷啊!從此你這近水樓台,怕有點危險了。”
嗬嗬嗬嗬的笑了一陣,我倒被他笑得紅起臉來了,然而兩隻腳卻不知不覺的竟跟了他走向北去。
兩人談著,沿了北門大街,在向安樂園去的方麵走了一段,將到進戲園去的那條狹巷口的時候,我的意識,忽而回複了轉來,一種害羞的疑念,又重新罩住了我的心意,所以就很堅決的對陳君說:
“今天我可不能上戲園去,因為還有一點書籍沒有搬來,所以我想出城再上公園去走一趟。”
說完這話,已經到了那條巷口了,鑼鼓聲音也已聽得出來,陳君拉了我一陣,勸我戲散之後再去不遲,但我終於和他分別,一個人走出了北門,走到那荷田中間的公園裏去。
大約因為是星期六的午後的原因,公園的野路上,也有幾個學生及紳士們在那裏遊走。我背了太陽光走,到東北角的一間茶樓上去坐定,眼看著一碧的秋空,和四麵的野景,心裏盡在跳躍不定,仿佛是一件大事,將要降臨到我頭上來的樣子。
賣茶的夥計,因為住久相識了,過來說了幾句閑話之後,便自顧自的走下樓去享太陽去了,我一個人就把剛才那小白臉的陳君所說的話從頭細想了一遍。
說到我這一次的搬家,實在是必然的事實,至於搬上大新旅館去住,也完全是偶然的結果。謝月英她們的色藝,我並沒有怎麼樣的傾倒佩服;天天去聽她們的戲,也不過是一種無聊時的解悶的行為,昨天晚上的去訪問,又不是由我發起,並且戲散之後,我原是想立起來走的。想到了這種種否定的事實,我心裏就寬了一半,剛才那陳君說的笑話,我也以這幾種事實來作了辯護。然而辯護雖則辯了,而心裏的一種不安,一種想到戲園裏去坐它一二個鍾頭的渴望,仍複在燃燒著我的心,使我不得安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