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挨過了兩個鍾頭的光景,台上的鑼鼓緊敲了一下,冷了一冷台,底下就是最後的一出《二進宮》了。果然不錯,白天的那個穿深藍素緞的姑娘扮的是楊大人,我一見她出台,就不知不覺的漲紅了臉,同時耳畔又起了一陣雷也似的喊聲,更加使我頭腦昏了起來,她的扮相真不壞,不過有胡須帶在那裏,全部的臉子,看不清楚,但她那一雙迷人的眼睛,時時往台下橫掃的眼睛,實在有使這一班遊蕩少年驚魂失魄的力量。她嗓音雖不洪亮,但辨字辨得很清,氣也接得過來,拍子尤其工穩。在這一個小小的A城裏,在這一個坍敗的戲園裏,她當然是可以壓倒一切了。不知不覺的中間,我也受了她的催眠暗示,一直到散場的時候止,我的全副精神,都灌注在她一個人的身上,其他的兩個配角,我隻知道扮龍國太的,便是白天的那個穿紫色夾衫的姑娘,扮千歲爺的,定是那個穿黑衣黑褲的所謂陳蓮奎。
她們三個人中間,算陳蓮奎身材高大一點,李蘭香似乎太短小了,不長不短,處處合宜的,還是謝月英,究竟是名不虛傳的超等名角。
那一天晚上,她的掃來掃去的眼睛,有沒有注意到我,我可不知道。但是戲散之後,從戲園子裏出來,一路在暗路上摸出城去,我的腦子裏盡在轉念的,卻是這幾個名詞:
“噢!超等名角!”
“噢!文武須生!”
“謝月英!謝月英!”
“好一個謝月英!”
閑人的閑腦,是魔鬼的工場,我因為公園茅亭裏的閑居生活單調不過,也變成了那個小戲園的常客人,誘引的最有力者,當然是謝月英。
這時候節季已經進了晚秋,那一年的A城,因為多下了幾次雨,天氣已變得很涼冷了。自從那一晚以後,我天天早晨起來,在茅亭的南窗外階上躺著享太陽,一隻手裏拿一杯熱茶,一隻手裏拿一張新聞,第一注意閱讀的,就是廣告欄裏的戲目,和那些A地的地方才子(大約就是那班在戲園內拚命叫好的才子罷)所做的女伶身世和劇評。一則因為太沒有事情幹,二則因為所帶的幾本小說書,都已看完了,所以每晚閑來無事,終於還是上戲園去聽戲,並且謝月英的唱做,的確也還過得去,與其費盡了腳力,無情無緒地冒著寒風,去往小山上奔跑,倒還不如上戲園去坐坐的安閑。於是在晴明的午後,她們若唱戲,我也沒有一日缺過席,這是我見了謝月英之後,新改變的生活方式。
寒風一陣陣的緊起來,四周遼闊的這公園附近的荷花樹木,也都凋落了。田塍路上的野草,變成了黃色,舊日的荷花池裏,除了幾根零殘的荷根而外,隻有一處一處的瀦水在那裏迎送秋陽,因為天氣涼冷了的緣故,這十裏荷塘的公園遊地內,也很少有人來,在淡淡的夕陽影裏,除了西飛的一片烏鴉聲外,隻有幾個沉默的佃家,站在泥水中間挖藕的聲音,我的茅亭的寓舍,到了這時候,已經變成了出世的幽棲之所,再往下去,怕有點不可能了。況且因為那戲園的關係,每天晚上,到了夜深,要守城的警察,開門放我出城,出城後,更要在孤靜無人的野路上走半天冷路,實在有點不便,於是我的搬家的決心,也就一天一天的堅定起來了。
像我這樣的一個獨身者的搬家問題,當然是很簡單,第一那位父執的公署裏,就可以去住,第二若嫌公署裏繁雜不過,去找一家旅館,包一個房間,也很容易。可是我的性格,老是因循苟且,每天到晚上從黑暗裏摸回家來,就決定次日一定搬家,第二天一定去找一個房間,但到了第二天的早晨,享享太陽,喝喝茶,看看報,就又把這事擱起了。到了午後,就是照例的到公署去轉一轉,或上酒樓去吃點酒,晚上又照例的到戲園子去,像這樣的生活,不知不覺,竟過了兩個多星期。
正在這個猶豫的期間裏,突然遇著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竟把我的移居問題解決了。
大約常到戲園去聽戲的人,總有這樣的經驗的罷?幾個天天見麵的常客,在不知不覺的中間,很容易聯成朋友。尤其是在戲園以外的別的地方突然遇見的時候,兩人就會老朋友似的招呼起來。有一天黑雲飛滿空中,北風吹得很緊的薄暮,我從剃頭鋪裏修了麵出來,在剃頭鋪門口,突然遇見了一位衣冠很瀟灑的青年。他對我微笑著點了一點頭,我也笑了一臉,回了他一個禮。等我走下台階,立著和他並排的時候,他又笑眯眯地問我說:“今晚上仍舊去安樂園麼?”到此我才想起了那個戲園——原來這戲園的名字叫安樂園——和在戲台前常見的這一個小白臉,往東和他走了二三十步路,同他談了些女伶做唱的評話,我們就在三叉路口分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