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您還記得麼?我們初次在大觀亭見麵的那一天的事情?”說著她又笑了起來。
我漲紅的臉上又加了一陣紅,也很不自然地裝了臉微笑,點頭對她說:
“可不是嗎?那時候是你們剛到的時候吧?”她們聽了我的說話聲音,三個人一齊朝了轉來,對我凝視。那高大的陳蓮奎,並且放了她同男人似的喉音,問我說:
“您先生也是北京人嗎?什麼時候到這兒來的?”
我囁嚅地應酬了幾句,實在覺得不耐煩了——因為怕羞得厲害——所以就匆匆地促那一位小白臉的陳君,一道從後門跑出到一條狹巷裏來,臨走的時候,陳君又回頭來對謝月英說:
“月英,我們先到旅館裏去等你們,你們早點回來,這一位王先生要請你們吃點心哩!”手裏拿了一個包袱,站在月英等身旁的那個姥姥,也裝著笑臉對陳君說:
“陳先生!我的白幹兒,你別忘記啦!”
陳君也嗬嗬嗬嗬的笑歪了臉,斜側著身子,和我走了出來。一出後門,天上的大風,還在嗚嗚的刮著,尤其是漆黑漆黑的那狹巷裏的冷空氣,使我打了一個冷痙。那濃豔的柔軟的香溫的後台的空氣,到這裏才發生了效力,使我生出了一種後悔的心思,悔不該那麼急促地就離開了她們。
我仰起來看看天,蒼紫的寒空裏澄練得同冰河一樣,有幾點很大很大的秋星,似乎在風中搖動。近邊有一隻野犬,在那裏迎著我們鳴叫。又嗚嗚的劈麵來了一陣冷風,我們卻摸出了那條高低不平的狹巷,走到了燈火清熒的北門大街上了。
街上的小店,都已關上了門,間著很長很遠的間隔,有幾盞街燈,照在清冷寂靜的街上。我們踏了許多模糊的黑影,向南走往那家旅館裏去,路上也追過了幾組和我們同方向走去的行人。這幾個人大約也是剛從戲園子裏出來,慢慢的走著,一邊他們還在評論女角的色藝,也有幾個在幽幽地唱著不合腔的皮簧的。
在橫街上轉了彎,走到那家旅館門口的時候,旅館裏的茶房,好像也已經被北風吹冷,躲在棉花被裏了。我們在門口寒風裏立著,兩人都默默的不說一句話,等茶房起來開大門的時候,隻看見灰塵積得很厚的一盞電燈光,照著大新旅館的四個大字,毫無生氣,毫無熱意的散射在那裏。
那小白臉的陳君,好像真是常來此地訪問謝月英的樣子,他對了那個放我們進門之後還在擦眼睛的茶房說了幾句話,那茶房就帶我們上裏進的一間大房裏去了。這大房當然是謝月英她們的寓房,房裏縱橫疊著些衣箱洗麵架之類。朝南的窗下有一張八仙桌擺著,東西北三麵靠牆的地方,各有三張床鋪鋪在那裏,東北角裏,帳子和帳子的中間,且斜掛著一道花布的簾子。房裏頭收拾得幹淨得很,桌上的鏡子粉盒香煙罐之類,也整理得清清楚楚,進了這房,誰也感得到一種閑適安樂的感覺。尤其是在這樣的晚上,能使人更感到一層熱意的,是桌上掛在那裏的一盞五十支光的白熱的電燈。
陳君坐定之後,叫茶房過來,問他有沒有房間空著了。他抓抓頭想了一想,說外進還有一間四十八號的大房間空著,因為房價太大,老是沒人來住的。陳君很威嚴的吩咐他去收拾幹淨來,一邊卻回過頭來對我說:
“王君!今晚上風刮得這麼厲害,並且吃點點心,談談閑話,總要到一兩點鍾才能回去。夜太深了,你出城恐怕不便,還不如在四十八號住它一晚,等明天老板起來,順便就可以和他辦遷居的交涉,你說怎麼樣?”
我這半夜中間,被他弄得昏頭昏腦,尤其是從她們的後台房裏出來之後,又走到了這一間嬌香溫暖的寢房,正和受了狐狸精迷的病人一樣,自家一點兒主張也沒有了,所以隻是點頭默認,由他在那裏擺布。
他叫我出去,跟茶房去看了一看四十八號的房間,便又命茶房去叫酒菜。我們走回到後進謝月英的房裏坐定之後,他又翻來翻去翻了些謝月英的扮戲照相出來給我看,一張和李蘭香照的《武家坡》,似乎是在A地照的,扮相特別的濃豔,姿勢也特別的有神氣。我們正在翻看照相,批評她們的唱做的時候,門外頭的車聲雜談聲,哄然響了一下,接著果然是那個姥姥,背著包袱,叫著跑進屋裏來了。
“陳先生!你們候久了吧!那可氣的皮車,叫來叫去都叫不著,我還是走了回來的呢!倒還是我快,你說該死不該死?”
說著,她走進了房,把包袱藏好在東北角裏的布簾裏麵,以手往後麵一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