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迷羊 (2)(2 / 3)

那一天晚上,在城裏吃過晚飯,我本不想再去戲園,但因為出城回家,北風刮得很冷,所以路過安樂園的時候,便也不自意識地踏了進去,打算權坐一坐,等風勢殺一點後再回家去,誰知一入戲園,那位白天見過的小白臉跑過來和我說話了。他問了我的姓名職業住址後,對我就恭維起來,我聽了雖則心裏有點不舒服,但遇在這樣悲涼的晚上,又處在這樣孤冷的客中,有一個本地的青年朋友,談談閑話,也算不壞,所以就也和他說了些無聊的話。等到我告訴他一個人獨寓在城外的公園,晚上回去——尤其是像這樣的晚上——真有些膽怯的時候,他就跳起來說:“那你為什麼不搬到謝月英住的那個旅館裏去呢?那地方去公署不遠,去戲園尤其近。今晚上戲散之後,我就同你去看看,好麼?順便也可以去看看月英和她的幾個同伴。”

他說話的時候,很有自信,仿佛謝月英和他是很熟似的。我在前麵也已經說過,對於逛胡同,訪女優,一向就沒有這樣的經驗,所以聽了他的話,竟紅起臉來。他就嘲笑不像嘲笑,安慰不像安慰似的說:

“你在北京住了這許多年,難道這一點經驗都沒有麼?訪問訪問女戲子,算什麼一回事?並不是我在這裏對你外鄉人吹牛皮,識時務的女優到這裏的時候,對我們這一輩人,大約總不敢得罪的,今晚上你且跟我去看看謝月英在旅館裏的樣子罷!”

他說話的時候,很表現著一種得意的神情,我也不加可否就默笑著,注意到台上的戲上去了。

在戲園子裏一邊和他談話,一邊想到戲散之後,究竟還是去呢不去的問題,時間卻過去得很快,不知不覺的中間,七八出戲已經演完,台前的座客便嘈嘈雜雜的立起來走了。

台上的煤氣燈吹熄了兩張,隻留著中間的一盞大燈,還在照著雜役人等掃地,疊桌椅。這時候台前的座客也走得差不多了,鑼鼓聲音停後的這破戲園內的空氣,變得異常的靜默肅條。台房裏那些女孩們嘻嘻叫喚的聲氣,在池子裏也聽得出來。

我立起身來把衣帽整了一整,猶豫未決地正想走的時候,那小白臉卻拉著我的手說:

“你慢著,月英還在後台洗臉哩,我先和你上後台去瞧一瞧罷!”

說著他就拉了我爬上戲台,直走到後台房裏去,台房裏還留著許多扮演末一出戲的女孩們,正在黃灰灰的電燈光裏卸裝洗手臉。亂雜的衣箱、亂雜的盔帽,和五顏六色的刀槍器具,及花花綠綠的人頭人麵衣裳之類,與一種雜談聲、哄笑聲緊擠在一塊,使人一見便能感到一種不規則無節製的生活氣氛來。我羞羞澀澀地跟了這一位小白臉,在人叢中擠過了好一段路,最後在東邊屋角盡處,才看見了陳蓮奎謝月英等的卸裝地方。

原來今天的壓台戲是《大回荊州》,所以她們三人又是在一道演唱的。謝月英把袍服脫去,隻穿了一件粉紅小襖,在朝著一麵大鏡子擦臉。她腰裏緊束著一條馬帶,所以穿黑褲子的後部,突出得很高。在暗淡的電燈光裏,我一看見了她這一種形態,心裏就突突的跳起來了,又哪裏經得起那小白臉的一番肉麻的介紹呢?他走近了謝月英的身後,拿了我的右手,向她的肩上一拍,裝著一臉純肉感的嬉笑對她說:

“月英!我替你介紹一位朋友。這一位王先生,是我們省長舒先生的至戚,他久慕你的盛名了,今天我特地拉他來和你見見。”

謝月英回轉頭來,“我的媽呀”的叫了一聲,佯嗔假喜的裝著驚恐的笑容,對那小白臉說:

“陳先生,你老愛那麼動手動腳,駭死我了。”

說著,她又回過眼來,對我斜視了一眼,口對著那小白臉,眼卻瞟著我的說:

“我們還要你介紹麼?天天在台前頭見麵,還怕不認得麼?”我因為那所謂陳先生拿了我的手拍上她的肩去之後,一麵感著一種不可名狀的電氣,心裏同喝醉酒了似的在起混亂,一麵聽了她那一句動手動腳的話,又感到了十二分的羞愧。所以她的頻頻送過來的眼睛,我隻漲紅了臉,伏倒了頭,默默的在那裏承受。既不敢回看她一眼,又不敢說出一句話來。

一邊在髦兒戲房裏特別聞得出來的那一種香粉香油的氣味,不知從何處來的,盡是一陣陣的撲上鼻來,弄得我吐氣也吐不舒服。

我正在局促難安,走又不是、留又不是的當兒,謝月英仿佛想起了什麼似的,和在她邊上站著,也在卸裝梳洗的李蘭香咬了一句耳朵。李蘭香和她都含了微笑,對我看了一眼。謝月英又朝李蘭香打了一個招呼,仿佛是在促她承認似的。李蘭香笑了笑,點了一點頭後,謝月英就親親熱熱的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