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誰在乎西方模式?》一文中,筆者曾提出,論及發展模式,首要的問題在於“什麼是好的模式”。敏銳的讀者立刻就開始追問:那麼究竟什麼是好的?對誰而言是好的?這是關於價值標準的追問,雖不新穎,卻至關重要。近年來相關的討論十分熱烈,往往圍繞著“普世價值與特殊價值”的議題展開。但普世性或特殊性對我們價值觀的形成究竟有多重要?對澄清和應對我們的價值分歧會有多大的意義?我對此抱有相當懷疑的態度。
在我看來,我們之所以信奉某種價值,不是因為它是全人類的普世價值,或者因為它是中國傳統的特殊價值。普世性也好,特殊性也好,都不構成我們信奉某種價值的直接理由。我們關於好壞對錯的觀念當然不會沒有來由,但並不來自那種抽象屬性,而是源自一些“故事”以及與故事糾纏在一起的“道理”(這一觀點受到陳嘉映老師的影響)。有人珍視個人自由,有人堅持尊卑有序,都是在自己成長的經曆中形成的,是在社會化過程中逐漸確立的。會有誰是依據邏輯原則來確立價值觀的嗎?比如通過三段論式的推理:因為個人自由是人類的普世價值(大前提);而我是人類的一員(小前提),所以,我信奉個人應該享有基本的自由權利(結論);或者,因為尊卑有序是中國傳統的特殊價值(大前提);而我是一個中國人(小前提),所以,我確信地位較低者應該遵從地位較高者(結論)。這種推理雖然清晰明確,卻有點匪夷所思,與實際的人生體驗相當疏離隔膜。也許在哲學反思的層麵上,價值的普世性與特殊性是一個有意義的問題,但對於探討我們價值觀的實際來由,這大概總是第二位的問題。
做出這種辨析又有什麼現實意義呢?我想其意義在於問題焦點的轉換,轉向我們所信奉的價值的實際含義及其來龍去脈,而不是其抽象屬性。那麼,無論是要提倡還是要反對某種價值,更有說服力的方式可能不是去訴諸其普世性或特殊性,而是去探討這種價值與我們生命體驗的關係,與我們文化實踐及其背景的關係。
如果碰巧你有一個同事是個大男子主義者。你主張男女平等,因為這是普世價值;他相信男尊女卑,因為是中國的特殊價值。然後還能怎麼繼續討論?著急了你可以說,不承認普世價值就不是人類或者是外星人,他就回敬說,不堅守特殊價值就是“非我族類”的外國人。沿著這個方向爭論下去,大概隻有各持己見、不歡而散。也許你該試著換一種方式,談談我們共享的當代文化與所謂“中國傳統”有哪些異同,回憶一下新中國的男女平等教育對你的塑造,說說身邊讓你欽佩愛戴的女性人物,再問問他有沒有類似的經曆和體驗……這種交談是在分享形成一個價值信念的真實來由,雖然未必能保證達成一致,卻可能有助於澄清彼此的分歧及其原由,也就更可能接近共識,或者以求同存異方式和平相處。
有一次在我的課堂上兩位同學發生爭論。甲同學相信言論自由是基本人權,是重要的普世價值;而乙同學反駁說,人權實際上是偽裝成普世價值的“西方價值”,並主張“民生才是硬道理”,因為這是我們中國人的價值。甲反問:“難道我不是中國人嗎?”乙回應:“你大概已經被西方觀念洗腦了。”接下來的對話就有點劍拔弩張:“你自己有沒有被什麼洗過腦呢?就算我被西方洗腦了,全中國有幾億人都被西方洗腦了,那你怎麼辦?是不是要開除我們的國籍啊?這就達到你分裂中國的目的了吧?”“哪有幾億人?不過是一小撮‘西奴’而已,開除你們也沒什麼可惜!”“一小撮是多少啊?你調查統計了過嗎?有證據嗎?”“那你開口就說幾億人,你有證據嗎?”“請不要反問我!因為你本來就沒有言論自由的權利!”……
我相信,這種抬杠式的爭論已經偏離了生活實踐中我們對價值的理解。於是我提出幾個問題請他們思考。如果你大膽地給領導提意見會有丟失工作的危險,你會不會有所顧慮猶豫?這是否說明(在某種條件下)你實際上更珍視難得的工作機會甚於言論自由?或者,這反而說明言論自由權應當得到保障?“民生是硬道理”是中國獨有的價值嗎?西方人願意無條件地為言論自由而犧牲民生嗎?但“民生”究竟是什麼意思?是否包含讓人生活得有尊嚴?還是說(像飼養場一樣)“喂飽了”就算解決了民生問題?那麼尊重人權(包括言論自由)與保障民生是根本衝突的還是可以相得益彰的?言論自由會不會妨礙公共秩序?缺乏自由的強製性秩序會不會比較脆弱?有沒有可能實現一種“自由的秩序”?
細致地討論這些問題仍然會出現新的分歧。但我們發現,分歧的關鍵很少關乎價值的普世性與特殊性,而更多涉及各種價值在不同情境中的優先性排序。我們也發現,我們所處的文化背景早已是中西融合、難解難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