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3)

一四 聖賢學問,極斂約縝栗而萬物不能過。周詩斂約之至,縝栗之至;惟漢詩尚存此氣味,所以百世不逮;晉、宋漸入於文,漸取清雅,言之文,實詩之衰也。後世有誌複古,不深入漢人壁壘,猶入室而不由門也。

一五 〈羽林郎〉、〈董嬌嬈〉、〈日出東南隅行〉諸詩,情詞並麗,意旨殊工,皆詩家之正則,學者所當揣摹。唐之盧、駱、王、岑、錢、劉,皆於此數詩中得力。

一六 漢詩有前後絕不相蒙者,如:『東城高且長』、『天上何所有』、『青青河畔草』,未可強合,亦不必以後人貫串法曲為古人斡旋。疑此等詩有前解後解之別,可分可合。如『十五從軍征』在《古詩三首》內,則至『淚落沾我衣』為一首,在樂府則分為數解;《十九首》內分入樂府散為解者甚多。他如〈白頭吟〉、〈塘上行〉,或增或減,多讀古詩自得之。今小曲每割諸曲合唱,亦是此意。

一七 樂府之有解何也?自是歌調中節奏。如竹之有節,合之則為一竿,分之則為數節,實是一竹。『十五從軍征』本一詩也,分四語為一解。謂四語為一解則可;謂四語為一首則不可也。如〈子夜〉等歌,讀四語為一首則可;謂四語為一解則不可也。

一八 〈雞鳴〉、〈相逢行〉、『青青陵上柏』諸詩,讀之見太平景象,人民熙皞,上至王侯第宅,下至平康、北裏,皆優遊宴樂,為盛世之音。迄〈五噫〉、〈於忽操〉等詩作,遂多衰世之感;漢詩至此,不可讀矣。

一九 〈鐃歌〉今人多擬〈君馬黃〉、〈將進酒〉、〈戰城南〉,殊不知〈上邪〉、〈上陵〉皆絕妙好詞,所當著眼。

二O 顏、謝好蹇澀雅麗,昌黎好捃摭奇字險韻為詩,然漢〈郊祀〉、〈鐃歌〉,奧衍宏博,已開其先。司馬子長所謂『今上即位作十九章,通一經之士,不能知其詞,皆會集五經家乃能講習,讀之多爾雅之文』是也。

二一 樂府如〈鐃歌〉、〈飲馬長城窟〉諸詩,皆極頓挫,工部於此最得手。後之擬者,多直說去,便鮮意味。

二二 詩主言情,文主言道;詩一言道,則落腐爛。然詩亦有言道者,陸機雲:『我靜如鏡,民動如煙。』陶潛雲:『此中有其意,欲辨已忘言。』杜甫雲:『舜舉十六相,身尊道何高?』各有懷抱。至於宋人則益多,如:『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麵時』,『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流入卑俗。惟漢人二韋詩及『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為典則也。

二三 三代而後,惟漢家風俗猶為近古。三代禮樂,庶幾未衰,吾於讀漢詩見之。如〈陌上桑〉、〈羽林郎〉、〈隴西行〉,始皆豔羨,終止於禮;〈豔歌行〉流宕他鄉,而卒守之以正;〈東門行〉盎無鬥儲,而夫婦相勉自愛不為非。好色而不淫,怨而不怒,惟漢詩有焉。

二四 〈練時日〉、〈華煜煜〉、〈天門開〉多原於楚《騷》;〈房中曲〉多原於《雅》、《頌》。

二五 〈落葉哀蟬曲〉、〈招商〉等歌,見拾遺記;與『皇娥』、『白帝子』諸詩皆王子年偽撰,非漢詩也。

二六 『棗下何攢攢』、『苦哉邊地人』、『鳳凰嗚高岡』,諸詩雖僅六句四句,而意已足。《詩乘》疑為有闕,殆非也?

二七 樂府所歌,多屬漢人,識者自辨其氣味。如『氣出唱精列』,今作魏武帝,然已見〈長笛賦〉;〈豔歌何嚐行〉,《宋書》作古辭,樂府作文帝;〈碧玉歌〉,《樂苑》以為宋汝南王,而晉孫綽已有『情人碧玉歌』之語,然按其文,自是漢辭。

二八 漢詩如先秦文,不可段落;詩中所稱君子,汝我妾等字,皆不必一人口氣。

二九 漢詩韻最奇,〈焦仲卿妻〉詩多至二十餘韻,有隔句用韻;至『江南可采蓮』,〈上陵〉、〈蜀國刺〉乃無韻,不可不知。

三O 漢人詩未有無所為而作者,如〈垓下歌〉、〈舂歌〉、〈幽歌〉、〈悲愁歌〉、〈白頭吟〉,皆到發憤處為詩,所以成絕調;亦不論其詞之工拙,而自足感人。後人絕命多不工,何也?隻為殺身成仁等語誤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