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費錫璜,字滋衡,四川新繁人,寓居江蘇江都。康熙三十五年隨父作《江舫唱和》詩。登之罘,投其詩於海中,痛哭而返,傷其才之不遇。著有《道貫堂文集》四卷、《掣鯨堂詩集》十三卷。

一 《三百篇》後,漢人創為五言,自是氣運結成,非人力所能為。故古人論曰:蘇、李天成,曹、劉自得。天成者,如天生花草,豈人翦裁點綴所能仿佛;如鑄就鍾鏞,一絲增減不得。解此方可看漢詩。

二 詩惟漢詩最難學最難讀。極頂才人,到漢人輒不能措手,輒不能解隻字;有強解者,多屬皮裏膜外,止堪捧腹。漢詩即讚歎亦難盡,高古雄渾等語,俱讚不著也。然則將置之乎?曰:正於此要著一明眼。讀漢詩不可看作三代衣冠,望而畏之;須看得極輕妙,極靈活,極風豔,極悲壯,極典雅,凡後人所謂妙處,無不具之。即如〈陽關〉一曲,唐人送別絕調,讀李陵三詩,知從此化出;〈陌上桑〉、〈董嬌嬈〉,即張、王、李、韓輕豔之祖也;『紅塵蔽天地』、『十五從軍征』,李、杜悲壯之祖也;『冉冉歲雲暮』,駱賓王、白樂天皆祖之;〈郊祀〉諸詩,顏、謝、昌黎皆祖之。大抵六朝、唐、宋名家,多祖漢詩,不能盡述也。

三 屈原將投汨羅而作《離騷》,李陵降胡不歸而賦別蘇武詩,蔡琰被掠失身而賦〈悲憤〉諸詩,千古絕調,必成於失意不可解之詩。惟其失意不可解,而發言乃絕千古。下此則嵇康臨終,杜甫遭亂,李白投荒,皆能繼響前賢。外此則吾未之見也。

四 樂府有三等:〈房中〉、〈郊祀〉,典雅宏奧,中學難窺,為最上品;〈陌上桑〉、〈羽林郎〉、〈東門行〉、〈西門行〉、〈婦病行〉、〈孤兒行〉等詩,有情有致,學者有徑路可尋,的是詩家正宗,才人鼻祖,為第二品;謠諺等作,詞氣雖古,未免俚質,為第三品。

五 學詩須從一義著腳,如立泰、華之巔,一切培塿,皆在目中。何謂第一義?自具手眼,熟讀楚騷、漢詩;透過此關,然後浸淫於六朝、三唐,旁及宋、元近代。此據上流法,單從唐人入手,猶屬第二義,況入手於蘇、陸乎?齊、梁間人喜言音調,平仄互用,不可紊亂,貲前賢未睹此理;然以沉約、謝朓詩與《十九首》並讀,勿問其它,端言音調,相去已遠。蓋元氣全則元音足,古詩惟《十九首》音調最圓,子建、嗣宗猶近之,宋、齊則遠矣;律詩惟沈、宋音調最圓,錢、劉猶近之,中唐則遠矣;詞家秦、柳最圓,南宋則遠矣。且《國風》惟《二南》最圓,十三國似微有不同,味之自見。

六 讀書到不能解處,正須沉思;讀書到不可學處,正要追步,方有出人頭地。今人見漢詩輒畏阻,見人稱漢詩、樂府,輒以為不必爾;此終無進境。吾為世人指出長安大路,江湖源頭,一片苦心,欲有誌之士,努力追步;不惟古詩得力,即律詩絕句亦得力也。

七 吾嚐論兩漢之文,皆有六經氣味,浸溢乎其中。唐、宋諸名家,不過引經文為證據耳,其實氣味遠甚。漢詩典質樸奧,與《雅》、《頌》相近,豈晉、宋以下所能?況在近代乎?

八 四言長短有兮字歌,是漢人古體;五言是漢人近體。詩到約以五言,便整齊許多,此語可為知者道。

九 古詩有箴有戒,皆警惕之詞。漢詩結處多用之,如『努力崇明德,皓首以為期』,箴戒之詞也。古詩有祝,皆頌禱之意。漢詩末句多用祝辭,古諺古銘,可訓可戒,與經表裏,惟漢詩尚存此意。吾故曰漢人善學古人。

一O 西漢自〈大風〉以下諸歌,古奧遠過東漢;若以燕王旦、廣陵王胥與東漠趙壹、酈炎較,便有河漢之隔。文章關乎時代,豈不信然?

一一 讀漢詩須讀漢文漢賦,會通其意,始漸有解處。《淮南》、《史》、《漢》、《太玄》、《易林》諸書,不可不讀,而《楚辭》尤為漢詩祖禰。

一二 詩至宋、齊,漸以句求;唐賢乃明下字之法。漢人高古天成,意旨方且難窺,何況字句?故一切圈點,概不敢用,亦不必用。

一三 漢詩有絕不可解者,如〈聖人製禮樂〉篇之類;惟〈鐃歌〉在可解不可解之間,似不純是聲詞雜寫?偶思得近似者附注於下,非敢雲必是也。曹子建雲:『漢曲訛不可辨。』在魏且然,況今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