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住長幹城的有三座山,最大那座叫做無塵。山間有寺名曰佛瞻,是皇家祭祀專用,廟裏和尚除了長伴青燈,吃齋念佛外,最大職責卻是守衛曆代聖皇的陵墓。
大軍駐紮山腳,圍困都城,容王則帶了幾名隨從去了佛瞻寺休憩,一進去就吩咐出來,即便開戰也不許上山打擾他。容王並非見不得刀光劍影,血肉橫陳的人,他隻是厭惡那種千軍萬馬殺紅了眼時飄蕩在戰場上空的戾氣。
侍衛進來稟報時,容王正與住持對弈,聞言雲淡風輕地問了一句:“來幾個人?”
“原本是三個,可是上山來的隻有一人,是個女子。”
容王放下黑子,臉上沒有意外,隻是輕輕歎了一口氣,“請她進來吧。”
住持說:“看王爺神色,聽王爺口氣,對方應是舊識無疑。”
“我歎氣是因為發覺自己走錯了一步,跟你下棋真是一點都疏忽不得。”容王端起茶碗來,眼睛仍然盯著棋盤,“今天看來又不能分勝負了,我好像從來都沒有贏過。”
“那是因為王爺總是要事纏身,不似貧僧這般清閑啊。”住持微微笑著告退,這時剛才那名侍衛領著蘇離去而複返,蘇離看到棋盤以及上麵交錯的黑白,不由一怔。
“我猜到你會主動要求來見我,隻是沒想到他居然同意。”江寄水冷笑一聲,“蘇離,我欠你的情已經還清了,你難道以為今天來見過我後還能全身而退地回去見他嗎?別忘了你身為聖國子民,種種所作所為也算是背叛,我不可能三番五次饒你。”
“王爺為人蘇離向來不敢輕忽,所以來之前就做好了萬全準備。”蘇離托出掌心碎玉,果然牽動江寄水神色,“原來碧憔把它給了你。不錯,我說過持玉者可以向我提一個條件,但你總不至於妄想把一錢不值的碎玉當成免死金牌吧。”
蘇離淡淡一笑,“若是玉它當然已經沒有價值,可是作為藥材卻是天下難求。”容王眯起眼,那些碎玉的斷裂麵果然不同於任何他所熟知的寶玉,“這不是玉,是上古時一種叫做媚姝的動物的屍體,媚姝死後會腐蝕化作津液,津液又凝固,經過千萬年洗蝕沉澱,和一般璞玉無異,甚至比玉石更加光潔碧透。媚姝數量極為稀少,屍體又很美麗,世人隻會把它雕琢成用來賞玩的美玉,根本不知這是罕見藥材,若是將它搗碎研磨成粉灑在腐爛發臭的傷口上,不出三天必能再生新肉。王爺可去翻閱《銜宙久思集·循古篇》,裏麵有相關記載。”
容王臉上怔忡逐漸褪去,化作大笑,“好,很好,本王自認愛玉成癡,收藏過萬,這卻是生平見過最珍貴離奇的一塊——你是怎麼發現的?”
蘇離說:“因為我把它砸碎了。”
容王又一怔,繼而笑道:“說的也是,世人珍惜美玉,恨不得拿匣子層層裝了束之高閣,誰會把它往地上摔?然而若不是這一摔,它真正的身價就要永遠埋沒。蘇離,本王真是不得不又服你一次。”
蘇離上前將碎玉置於棋盤一角道:“如此一來王爺可否聽聽我的要求?”
“你說吧。”
蘇離忽然跪下,“我懇請王爺讓大軍退後百裏,靜等三天,三天之內我一定說服錦藍撤軍,放長幹城內所有百姓貴族安全無恙地迎接王爺。”
江寄水臉上一片淡淡的輕諷:“你能否說服他我不知道,可是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因為你一句話,就放過這樣一個讓我顏麵大失的對手?我剛服你一點你就逼著我罵你,你也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蘇離跪在地上沒有起身也沒有繼續哀求,隻是平靜地說:“難道王爺願意跟錦藍僵持不下,直到錦隆大軍壓境,幾十萬聖國大軍再被他們兄弟內外夾擊一次?其實勝負早已分明,我之所以這麼哀求王爺,隻因為我是聖國人,不想看到國家遭難,皇上和太後對我有恩,我更加不能置之不理,蘇離言盡於此,王爺三思。”
江寄水麵色如常地垂下眉眼,包握著茶碗的手指纖長有力,同時傳遞著尊貴身份和強悍力量的雙重訊息。蘇離靜靜等著,片刻後他開口:“對了,上次那局棋我們下到哪裏,你還記得嗎?”
蘇離微微一笑,“記得。”她站起來走到棋盤前,一粒一粒地擺出殘陣,動作沉穩中透著輕俊。這一次她的攻勢前所未有的淩厲,淩厲得不留任何退路,天空在沉默和無形的烽火中漸漸放亮,宛如一塊上好的碧玉,容王拈起一粒黑子來,卻遲遲沒有落下的動作,蘇離等了又等,詫異地一抬頭,卻見他對自己淡淡一笑。
“你最好以後再也不要在我麵前出現。我怕我終有一天會容不下你這樣的聰明人活在世上。”
蘇離也想笑一笑來回答他,然而終於隻是抿著嘴角沉寂了片刻。容王在她的靜默中叫來侍衛,褪下食指龍戒道:“拿這個去傳我口諭,大軍退居百裏之外好好休整,三日之內不管看到什麼都給我置之不理,三日之後不論情況如何,都給我全力攻城。”
蘇離翻上馬背,幾乎是一口氣衝回了長幹。尚天行律的卷軸乖乖躺在她懷中,從容王那裏接過它時,她甚至有一點緊張地不敢相信,這個讓多少人拋顱灑血去爭奪的東西居然就這樣安靜地到了自己手中。
不僅如此,她還掙得三天時間,這三天是她最後的機會,那破釜沉舟的一局棋讓容王看到了她的心意,他也許暫時折服於這種信念,可惜那畢竟隻是一局棋,三天之後,真正的霸者一定會逼迫自己反敗為勝,那是他們徹底區別於凡人的標誌。
快到城門時她驚訝地發現鴉軍已經整裝待發,就連聖國那些訓練有素的神威龍武軍與之相比恐怕也成了烏合之眾,這些人無一例外全都自小開始習武,並且是百裏挑一的精英,一股淩厲的氣場悄然彌漫開來,蘇離失聲高叫:“我沒事,不要輕舉妄動——”她一邊驚呼一邊掉下馬背,摔得渾身青痛終於引起了眾人的注意。蘇離在飛身趕來的錦藍驚怔的目光中爬起來,他的臉色沉得像昨天的雷雨天一樣。
“我沒事,你怎麼可以這麼衝動?”
“這句話在你摔下馬之前說我還相信。”錦藍臉色微緩,卻沒到雨過天晴的地步。下一刻他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打橫抱起蘇離徑自入城,這一幕仿佛清風給沉重的氛圍注入了輕鬆氣流,大家在心照不宣的默契中有條不紊地各歸各位。
直到被他放在床上時蘇離才得以將手伸進懷中掏出卷軸,“我拿到了尚——”
錦藍一把奪過丟到一旁。
“那是尚天行律啊!”蘇離驚叫一聲彈了起來。
“我知道!”錦藍用大得多的音量蓋過她,他用來鎮壓蘇離不滿情緒的武器非常有效,果然在意識到自己被吻了之後,蘇離立刻安靜下來。
“我不但要你活著,也要你安然,你懂不懂毫發無傷的意思?”錦藍在吻著她的同時說出這句話,雙唇相接之下,聲音含糊,曖昧不清,可是這意思卻在靜默中一絲不漏地傳遞了過去。
“你也會心疼嗎?”蘇離睜開了一直閉著的眼睛直直望進眼前那雙深瞳。
“是的,我會。”錦藍離她一段距離後靜靜說,“但是我心疼起人來從不會像個君子,所以你最好不要自找苦吃。”
蘇離苦笑著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瞬間把她脫到隻剩肚兜,偏偏自己還無法發怒,“你……現在是做這種事的時候嗎?”
“胡說什麼,我再猴急也不會挑在這時候。”錦藍拇指挑開藥瓶軟木瓶塞,一臉雲淡風輕地把蘇離拍得趴在床上,“幫你上藥。”
尚天行律就在枕頭旁邊,蘇離把它拿過來,深吸一口氣靜靜打開。輕薄柔軟的卷軸,大小差不多同一支短笛相當,盡數展開後長約三尺,紙質透明一如蟬翼。上麵的字錯落參差,有大有小,而且前言不搭後語,竟沒有一句能完整連貫著看下來的話。
“你在末闌住過,這是末闌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