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明明是中原漢字,你難道不認得?”專注於抹藥的錦藍隻匆匆瞥一眼,注意力就又回到那片青紫上。
“每個字都認得,可是連起來卻不是一句說得通的話。”蘇離看了又看,“難道其中有玄機?這些字肯定要重新排列才行,但是規律在哪裏呢……”
她苦思冥想一陣,總是不得其法,突然想到眼下並不是鑽研尚天行律的時候,又翻身一把抓住錦藍急急道:“東西你已經拿到了,即刻撤兵吧!我與江寄水有君子協定,三天之內他絕不會攻城。”
“這樣非同小可的事他會讓步?”
蘇離鬆開手低低歎了一聲:“我騙他說錦隆的軍隊已在趕來長幹路上,僵持下去聖軍必然隻有腹背受敵一途。他信以為真,終於同意退軍百裏,但是時限隻有三日,我擔心容王聰明絕頂,也許要不了三天他就會識破這個謊言而提前攻城。”
錦藍陷入了沉默,謊言被容王識破還是其次,蘇離最怕的莫過於說服不了錦藍。還好他無意中看到她臉上憂色後隻是淡淡一笑,“放心,我隻是再三確認這個行動的可能性,你以為我嗜殺成性還是一心殉死?”
蘇離在他的笑容裏一時恍惚,忍不住訥訥地問:“你怎麼突然間變了個人似的……對我言聽計從。”
放下仇恨哪有那麼容易,一切都像夢境,她開始擔心醒來的那一刻眼前是無法挽回的血雨腥風。
錦藍的笑容輕輕頓住,過了一會兒他垂下眼來。
“我也不知道。最近我常常夢見洛妃那灰飛煙滅的畫像……”
“掛在浮煙閣那三十六幅?”
他靜靜搖一下頭,“母親她畫工了得,繡活更是冠絕天下。洛妃死後,她親自繡了一幅《相思怨》,用的是錦國最好的錦緞玉骨空和她自己的發絲。為了完成它,母親花費的時間幾乎和父皇持續的悲痛一樣長,這幅畫在我出生前開始醞釀,一直到我五歲才完工,它的現世震驚了整個皇族。我深深記得父皇在看到時感動唏噓得不能控製自己的樣子,然而這樣的一幅畫,母親卻把它燒了,我始終無法明白她為什麼要在嘔心瀝血地製造出它後,卻輕描淡寫甚至於有一點快樂地看它在火中燃燒,最終化為灰燼。”
蘇離也不能控製自己的震驚。蕭讓在她的記憶中,是那種第一眼就能把人征服的女人,她深得像一片汪洋,浩瀚美麗讓人駐足,然而若是誰想要將她看透,到頭來隻會溺斃其中。
“那一夜浮煙閣一個人也沒有,母親她呆呆地站在燃燒的畫卷前,赤著雙腳,手裏拿著燭台,我驚呆了,衝進去想要撲滅火焰,雖然她拉住我我也還是認定那幅畫毀掉是她無心的過失。最近我又夢到了這一幕,長久以來我不能明白,無法解釋的她臉上平靜溫柔的笑影,總是在夢裏反複出現。”
蘇離扳過錦藍的臉,他淡淡掃了她一眼就別開目光。蘇離幹脆把他抱住,錦藍微微掙了一下就不再動彈,他終於不能再回避她的關切,“現在想來,那一夜她其實在哭,隻是淚光在大火中不甚分明,而且很快就被蒸幹了。”
“至少她在所有人心目中都是完美的。以後也將繼續完美下去,她將成為錦國青史中無法逾越的一位賢德皇後。”蘇離感到胸前一片溫熱的濕潤,這淚水讓她放心,盡管喉嚨哽得難受,心底卻是從未有過的輕鬆,“你是她最初也是最後的罪,洗淨這一切的隻能是你真正的幸福。”
他們在夜色中離開了長幹,背後是沉沉的夜色和起伏的山巒,前方也許是歸夢湖的湖畔,也許是任何地方,然而那已經不再重要。
一路上錦藍和蘇離都在試著解開尚天行律其中的奧秘,那些字根本不是寫上去,而是刻上去的,每每手指輕觸,竟有輕淡寒氣從字裏行間浮起,繚繞成霧,令人苦思之餘,不由嘖嘖稱奇。
“不是說《尚天行律》和《古華誌》的作者是同一個人嗎,那《古華誌》裏有沒有提到它?”
“你以為我沒想到這點?我早把《古華誌》翻得滾瓜爛熟了。”錦藍皺著眉頭,“連這人的來曆我也查過,隻知道他叫色浮河,但不一定是真名。估計他多半有末闌皇族的血統,也跟錦國皇室密切相關,所以才能寫出悖妄天的注解本,並把它和刺地夜華一起放到豔疆山裏去,最奇怪的是他明明有十成把握修成悖妄天,卻並沒有那麼做。”
“這麼說來曆代錦帝裏,從沒有靠尚天行律修煉成功的?那你們怎麼肯定這個所謂的注解本一定有效?”
“注解本隻是錦國皇室代代相傳的一個傳說,所有皇族子弟都知道有這麼個東西,卻沒人見識過。老實說,如果大家對尚天行律一無所知,可能反而會專心刻苦地研習悖妄天,可是這個捷徑一傳出來,願意冒險的人就越變越少,終於導致了皇室秘學的失傳。”
蘇離聽得愕然,“眼下有代代相傳的傳說為憑,也真的確實存在這樣東西,就必然派得上用場才對。你跟悖妄天行律的原籍對比過了嗎?會不會需要穿插起來解讀?”
“你想到的我一樣都沒有漏。”錦藍展開自己那份《悖妄天行律》,二者同為卷軸形式,材質也極其相似,玉骨空不愧為皇室專用的第一名緞,絲質如玉,觸手微冰,輕薄柔滑宛如人的皮膚,卻不可思議地堅固,即使刀劍也無法將它撕割開來。蘇離手指在緞麵上緩緩滑過,低呼一聲:“好奇妙的錦緞,我真想象不出什麼樣的絲才能織出它來。”
“這絲先要從玉蠶的繭上提煉,提取之後摻入骨粉,我說起來簡單,其實手續繁雜無比,不然憑什麼那麼珍貴,空前絕後,所以叫做玉骨空。”
那個玉字從蘇離頭腦中一閃而過,她突然“啊”了一聲,然後就沉寂下來。
“怎麼了,你想到什麼?”錦藍莫名其妙,但下一刻就意識到什麼。
“媚姝的屍體。”蘇離臉上一片怔澀,卻源源不斷地說了下去,“媚姝的屍體像絕世美玉,被人理所當然拿來把玩,可它本身最大的功用卻是入藥。尚天行律看起來是卷軸模樣……但會不會,其實並不是用來看的?”
錦藍也怔住了,“作者故意把它做成卷軸模樣,是為了誤導後人往歧路上走。”
“他寫些莫名其妙一無是處的句子隻為混淆視聽。”這個發現讓蘇離的心劇跳起來,“後人就算拿到也會因為上麵的字鑽入死胡同,越想越高深莫測,悟破頭都不會知道它的真正用途。”
“要怎樣可以試出它的正確用法?”
蘇離靜下來,兩人之間雖是沉默,卻用眼神交換著心思。
“你不砸那塊玉,我永遠不會發現它其實是媚姝的屍體。”
“你的意思是毀了它?”錦藍忽然笑了,“玉最怕碎,錦緞最怕的……我看莫過於燒。”
蘇離一下子膽戰心驚起來,“真的要……”燒了它?她不敢問出口,可錦藍的眼神卻愈發篤定,燃燒著躍躍欲試的火焰。蘇離捂住嘴惶亂地低下頭去,他們費了那樣多心血得到這傳聞中的東西,如果失敗,眼睜睜看它化作灰燼將無疑成為他們一生之中最大的痛惜。
“有什麼關係,我們這一路都是賭過來的。”錦藍手按軸棍一揮,尚天行律由展開變做卷攏,他一手拿起卷軸一手勾過蘇離下巴來笑道,“命都賭過了,還在乎這個身外之物嗎?我這就去燒了它!”
蘇離驚道:“你怎麼想到就做啊,我也隻是說說而已!萬一它就是用來看的呢!”
可是錦藍早已從床上爬起來去拿燭台。
在還未確定目的地前,鴉軍暫時選擇了去往錦國的路徑前行,眼下已入錦國國境,駐軍處正是歸夢湖所在的定門。
錦藍的手在觸到燭台時停住了,多年蟄伏於暗處的經驗讓他直覺出空氣中有一絲不安定的危機。蘇離雖然比他慢些,卻也即刻反應過來,錦藍忽然提劍衝出客棧,在二樓的站廊上他生生止住步伐並擋住了跟在身後的蘇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