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根本到不了秋天。深紮於土壤中的盛木,都逃不開春華秋朽的命運,何況這早早離開枝頭的單薄葉片。
蘇離把胖頭虎放進袖袋中,沒來由地又想到了那隻錦囊。白首何年改,青琴此夜彈。靈台如可托,千裏向……
可是錦藍……已經不在長幹。不在她知道的任何地方。一顆心失了依所,應當何去何從?
蘇離忽然有些怔忡,她聞到一股淡淡的花香。錦州有花並不奇怪,可是這種香氣不屬於任何一種花卉,而且,它對蘇離來說竟然還有一絲熟悉感。
她覺得意識仿佛模糊了一小會兒,等到再度澄明時,四周一片昏暗,手腳除了有些酸麻外無痛無恙,蘇離慢慢直起身來,她正趴在一張桌子上,月光透過鏤花窗格落在身側。一個人背對著她站在窗前,空氣裏彌漫著無害的熏熱氣息,她鎮定下來,摸了摸臉,有一些潮濕,再看桌上放著一隻銅盆,半幹的布巾半搭在盆沿,花香……濕布……蘇離突地一驚,終於想起曾經在聖國的牢獄中聞過這種味道,即是能令人失去神誌而渾然不覺的錦國皇室密製百日香。
蘇離本能想喊,可是那個名字卻堵在了喉頭。她站起來時帶了銅盆一下,布巾掉進水裏,發出輕微一聲響,那人滯了一滯,終是慢慢轉了過來。
待到看清那一雙眉目,原本隻是塞住喉頭的名字,竟如堅冰遇火,化了開來,消失在胸腔裏,燙得發痛。她扶著桌沿一步一步走過去,穿過水流一樣的月光,定定站在那人身前。蘇離突然垂眼低頭,一顆掛在睫羽上的晶瑩淚滴迅速墜入黑暗,不曾來得及在那張臉上留下痕跡。
她不知道錦藍的臉上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有片刻的失神,再抬起頭來,四目相對時,他仍是一片平靜無波的表情。
“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我是該回來了。”他說,語氣冷淡,“父皇駕崩,母後殉葬,而新帝登基,我是該忙著痛哀,還是先道一聲恭喜?”
本想問他六年來都去了哪裏的蘇離乍聞此言,生生被這寒冰一樣的聲音和用詞震住了。
“你說什麼?”
錦藍眼神忽然軟了下來,語氣中也出現了一絲迫切:“告訴我真相,我父皇和母後到底是怎麼死的?”蘇離被他問得愣住,“……錦帝是被五侯府的人暗殺的,皇妃她是……”
“你撒謊!”
錦藍厲聲打斷她:“你們竟然全都相信他一麵之詞,五侯府的人要暗殺父皇,何必多等六年這麼久!”蘇離被他吼得一怔,然後倒奇跡般地平靜下來:“不是五侯府,那會是誰?”
“我也正想問你,什麼人能在皇城來去自如,什麼人最有動機卻也最不容易被懷疑?”
他一句一句,直說得蘇離眉頭慢慢皺起,最後化作一聲短促的驚呼:“你——你懷疑是你大哥錦隆?”“懷疑?”錦藍眼底閃過一絲可笑的憐憫,“我連懷疑的餘地都沒有!因為這已經是不容置疑的事實!”“他本來就是太子!何必做謀害先帝這種多此一舉的蠢事?”蘇離大聲打斷他,卻隻能在他臉上看到更加沉戾的暗光。
“不管你是知道真相卻不願意告訴我,還是跟大多數人一樣被蒙在鼓裏都無所謂,我本來就沒有指望你能幫上我。”這話一出口,血色迅速從蘇離臉上褪離。錦藍冷冷說:“我不該見你,不該透露這些不為人知的內情,甚至不該泄露我還活著的事實。可是我偏偏都做了,因為我知道,你在等我!”
他頓了一頓,一字一句淡而清晰地道:“六年前是我叫你等的。所以,今日的我來踐諾。”這番話又讓蘇離心頭浮出一絲暖意來,正想再走近些,錦藍朝她看過來道:“我是秘密回來奔喪的……希望你不會向任何人透露我在錦州的事。”蘇離點一點頭,錦藍自她麵前輕輕抽身,吱呀一聲打開門,“很晚了,你再不回去他們就會派人出來找。”
蘇離垂眸黯然,心知他說的確是事實,無從反駁,更沒有任性餘地,隻好低聲問:“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再見你?”
“不會很久。”
錦藍語氣還是淡淡的,不過投過來的目光中,隱隱含了一絲溫情,“我自然會去找你。”
蘇離回到段府,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市井中的奇遇。時間上確實是晚了一些,出於擔心,加上是非常時期,向來對她縱容的林芷薇也少不得埋怨了兩句,蘇離如常應對,絲毫看不出異狀。
祝華翰來時所乘的車馬都已不見,想是走了多時了。蘇離不知怎麼的,自從聽了錦藍那番話後,忽然有些怕遇見錦隆,於是別了林芷薇後便低著頭一門心思地往碧泓園的方向疾走。然而怕什麼就偏偏撞上什麼,眼看那處小園子的照壁近在麵前了,背後卻傳來一聲呼喝。
蘇離一驚怔,站住了遲遲不敢回轉身去,那個人太過犀利,尤其心裏藏了事的時候,在他麵前就會越發無所遁形。
錦隆走到她跟前來,“你這一晚上都忙什麼去了,難道這錦州裏突然來了我不知道的朋友?”
蘇離乍然一驚。
錦隆卻笑了,手伸到她眼皮底下,卻是一隻竹葉編的胖頭虎,“落了東西也不知道!”他說著縮回手來仔細端詳了一番,“不過,誰給你的這種小玩意?我還真想不出來。”
蘇離正下意識地伸手去接時,他卻突然回轉手腕看起來,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無心。蘇離接了個空,隻好怏怏縮回手說:“是我買的。”
“你買的?”
“給熙瑞。我從來沒有送過他東西。”
錦隆抬眼看來,片刻後微微笑道:“那他一定喜歡。”這一次倒不含糊,真真還給了她。
蘇離鬆口氣,這時又聽錦隆漫不經心說:“你身上怎麼有股香氣,我聞起來很熟悉的樣子?”
蘇離一下子想到百日香,心又在瞬間被提到了喉嚨口。
當下隻得硬著頭皮說:“我在賣香粉的攤子前逗留了一陣,每種都試了點,聞起來很混亂吧?”
“你倒挺閑情逸致。”
錦隆說完便邁步走開去,蘇離站在原地沒動,果然他走出一段後又回身說:“就這幾日你跟洪蕤進宮一趟。”
停一停,雲淡風輕的口吻中卻又有那麼一絲意味深長:“是時候將聖國的皇太子交還他們了。”
任何話,錦隆從不說說而已。哪怕一句玩笑的諾言,隻要從他口中說出,而且被旁人耳朵聽到了,就一定會應驗。反言之,他覺得沒有把握的,就絕不會輕易出口,這就是所謂的君無戲言吧。
距離那天確實隻隔了三日,段洪蕤便準備好車馬帶蘇離和熙瑞入宮。蘇離本以為如今的錦隆身份遠貴於從前,而且日理萬機,常常目不交睫,應該不會這樣快就辦妥此事,能放在心上記掛著已經不錯了,延滯一下更是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