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八章 驚逢(3 / 3)

結果卻發現自己總是低估了他的記性還有對承諾的重視程度。

馬車得得前行,嶄新的軲轆旋轉起來時發出的聲音別有一番沉實穩踏感。按照錦國宮例,任何車馬轎攆,到了第一從宮門外就不可再往前,餘下的路必須步行以敬尊崇。可是段洪蕤載著蘇離和熙瑞的這輛馬車卻仿入無人之境,竟然得以順利通行來到後宮。

因為屋內有宮人在,蘇離拉著熙瑞,隨段洪蕤一並向案台後的錦隆行了跪禮。

錦隆一邊打發那些宮娥退下,一邊示意他們起身,同時說一句:“出來吧。”

蘇離微微一怔,隻見屏風後麵走出個年約四十的侍婢,彎身牽著一名幼童,蘇離隻一眼便立即明白過來,那孩子與熙瑞年紀不相上下,小孩子的眉眼本就容易混淆,隻要衣服一換,不是身邊親近的人極難分辨出來。蘇離皺眉道:“這是……”

“為防萬一。”

蘇離冷冷道:“熙瑞的命是命,這孩子的命就不值錢嗎?”

錦隆並未因她這句責難而改變臉色,仍然淡淡笑著看她。倒是段洪蕤解釋說:“蘇離不要誤會,一路上我會親自護送,確保這孩子安全無憂。”

段洪蕤的忠善程度和身手能力,饒是再笨的人也不會懷疑,蘇離這下疑惑起來,不解道:“沒有性命之憂,為什麼還要替身?”

錦隆這時才慢慢收斂了笑容,“是真是假,昏淫的皇帝看不出,難道容王也看不出?他要的根本不是真正的皇太子,而是一顆好擺布的棋子。倘若就這樣放熙瑞回去,他的純正血統反而會給他帶來殺身之禍;若是假的,便沒有任何威脅,一個無關緊要的孩子,精明如江寄水,不但不會傷他分毫,甚至還會加倍善待,因為不會有比他更容易操控的傀儡。”

蘇離雖然明白其中要害,卻無法像男人們一樣果決,“這到底是一場賭博啊,而且還是以性命為注,太過冒險了。”

錦隆沒有半句柔言軟句,隻淡淡地一語中的:“幹幹脆脆犧牲熙瑞或者用這孩子的命一賭二,你自己選。”一句話說得蘇離澀住。

錦隆的聲音柔和了些:“這孩子去聖國不會有事的,而讓熙瑞留在芷薇身邊,也是對他而言最好的決定。我相信錦藍當初把他從聖國帶出來時,根本沒有打算用他來交換城池,甚至再回風雨名利之中。”

蘇離身體輕輕顫了一下。她並沒有想過錦藍帶回熙瑞時的心情,難道那不是出於利益交換,政治權謀,隻是很簡單的憐惜?錦藍從來沒有好好地懂她,而她卻也未必就認真思考過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在他將她看得太過複雜的時候,自己不也同樣地在審讀著他的心思?

從皇宮出來,回到段府,蘇離一路上都有些神不守舍。

段洪蕤忽然開口說:“蘇離,你要信錦隆,他不會做草菅人命的事。”

段洪蕤於她而言,就像朋友家裏的兄長,對她這個客人會溫和地笑,禮貌周全卻很少說推心置腹的話。蘇離一怔,然後苦笑說:“我知道,他的過人之處就是能將生死控製自如,不管自己的還是他人的。而我,總把命看得太重,所以即使有十成的把握也不敢去賭。”

“你們都是對的。”段洪蕤笑道。

蘇離抬起頭來看著他,“段大哥,我問這些話你不要介意。你追隨的究竟是錦隆還是錦藍?”

段洪蕤隨著車馬輕輕顛簸了一下,露出緩柔的笑意來,“自古以來皇室操戈的血幕屢見不鮮,但在錦國,皇族上下同心卻不是神話。我一直為自己是一個錦人而自豪,國家雖小,臣民之間彼此敬重,從不互相詬病,贏得有節氣,輸得有尊嚴。七年前敗於聖,皇妃跪求錦帝送錦藍去人質,如此義舉感動的不隻是我和萬千百姓,還有一個人。”

蘇離怔了怔,“錦隆……”

“我認為他是繼承帝位的最佳人選。不論武學人品,德行心胸,無人能出其右,除了庶出的身世,幾乎是完美。”

這一點連蘇離也承認,垂下眉眼淡淡說:“聖朝雖然有容王坐鎮,可是錦隆也一定會成為錦國民心的信念支柱。”

段洪蕤笑了,“蘇離,我不帶任何目的和功利心地問你一句,江寄水和錦隆,你希望誰會贏?”

蘇離愣了一下。

段洪蕤說:“你是聖國人,也與容王有私交,平心而論,即使你幫他打江山也無可厚非啊。”頓一頓,他又說:“各為其主本是人之常情,人之無奈,然而你這樣的人卻是我所敬重的,不論立場如何。”

蘇離釋懷淡笑道:“錦國有錦隆那樣人心所向的國君,你這樣忠貞不二的輔臣,容王雖強,但想要吞下這片江山,恐怕牙齒還不夠硬。”她放開目光,投向車簾縫隙中那些織流一樣的行人,隨即苦笑,“你們都太高估我了,我沒有碧憔那般為國獻身的覺悟。容王和國家興衰,從不在蘇離關心的範圍裏。而我在乎的事若是說出來,隻怕令你們統統愣住,那些雞毛蒜皮,不提也罷。”

熙瑞從蘇離手接過那隻竹葉編成的胖頭虎時,這對師徒臉上都在原有表情中帶了一絲怔忡。熙瑞很快高興起來,蘇離卻陷入了莫名其妙的惘然。

留在段府,由林芷薇照顧撫養,錦隆為他選擇了一條將傷害降到最低的路。拋卻那些可能會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身份枷鎖,開始另一段新的人生。

幸,抑或不幸。

誰也不能就此鑿斷。人們頂多隻能像她一樣,微微不解地問一句,為什麼有些人來到世上,就注定不能做最本來的自己?自屏風後走出的那孩子和錦隆所描述的腐屍都讓蘇離黯然神傷。熙瑞的命運似乎無可避免地與錦藍重疊了,他們真實的身份或被人取代,或被人抹滅……也許一生一世,都隻能如幽靈鬼魅般活著,離自己越來越遠。

幸好蘇離是在臨睡前才將胖頭虎交給熙瑞,否則他一定會立刻拿著跑去給林芷薇看。在純孝宮住了六年,熙瑞不曾跟任何一個照顧過他的宮女這樣親昵,對蘇離,他又敬又怕,總唯恐做錯說錯。蘇離知道熙瑞寧肯自己像個凶悍的女人一樣叱罵他,而不是淡漠地忽視他的一切錯誤。

此時此刻,她忽然有點想要得到熙瑞的原諒,雖然這一聲原諒無關緊要,而且……她知道熙瑞其實並沒有怪過她。

十日之後,段洪蕤帶著送還聖國質子的一隊輕騎,從錦國都城錦州秘密出發,與此同時,熙瑞正在林芷薇的懷裏靜靜酣睡。他還沒有成長到能夠對抗殘酷命運的年紀,更不具備選擇未來的實力。但是他無疑又很幸運。從出生那一刻算起,此後的漫漫幾十年,多少人為了這個名字揮灑鮮血,鋪就一條通往權力頂點的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