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八章 驚逢(1 / 3)

錦帝崩,入陵寢前夜,皇妃殉葬。

獨留懿旨一道:隨君同去,實屬自願。笿蚌合依,完璧如初。但求夫婦同葬,來生再續前緣。

錦後蕭讓一生深明大義,輔君持國,種種前塵舊事皆為民間佳話,驟然離世的消息傳開,舉國大慟,群臣民眾自發服喪,穿戴緦麻,齋戒哀念。

聖國在回複交還皇子一事商談結果之際,也派來了吊唁的使者,隨行賻醧之資竟然綿延百裏,從皇城內一直排到踵武門外大街上。

喪葬儀式與登基大典幾乎是同時籌備著,執紼駕襮與龍飛之日,前後相隔不過數天。那些日子裏蘇離跟在段洪蕤和林芷薇身後,見到了身著齊衰的錦隆。他一絲不苟地按照禮俗進行著每一個細節,匍匐吊唁,倚廬守墓。所用哀杖,一手苴竹,一手桐木。百日之內泣血,百日之外稽顙……甚至於,入葬期間子嗣不能睡在寢室,隻能眠於草墊,頭枕土塊以示哀慟父母入土的古俗,他也全都照做。

倚廬之期因為事出無奈,在群臣商議下縮短成了十五日,畢竟錦國不可太久無人主持。十五天期滿之時,錦隆在文武百官靜默和滿含期許的目光中走出窀穸旁的小屋,脫下一身齊衰,皇袍袞冕,在伏地群臣的虎拜聲中,正式稱帝。

過去的不論如何輝煌、或是暗澀,都隻能屬於過去。大家最需要的永遠是一位強壯的在位帝君,引領和保護子民去往未來。

春雨從錦隆登基那日起,便一直斷斷續續地下著,陰三日,下五日,太陽就像暫時遺忘了這一處昔日總是晴好的國土一樣,真的不曾露麵過。

這一天段洪蕤回到府中,拉過林芷薇附耳說了幾句話,蘇離也在一旁,見此情景,還道是他們夫妻倆有事商議,她一個外人不便旁聽,於是起身告辭。

林芷薇卻笑著匆匆喊住她:“蘇離別走!”

段洪蕤也隻交代了幾句就又出府走了。

林芷薇說:“今夜洪蕤有客人要來,他囑我好好籌備一下,酒菜不可張揚卻也不可怠慢,不能隨便更不能奢華,這等尺度最是難以拿捏,你聰明機敏,幫我想些出其不意的新鮮點子吧。”

蘇離不解道:“是哪位客人,這樣特別?”

林芷薇道:“往來不多,即便說了名字你怕是也記不起的,祝華翰你知道嗎?”

蘇離淡淡笑道:“原來是行人司的祝大人,我當然記得。”

林芷薇沒想到她真的聽聞過此人,一下子愣了,“他從未到訪,更別提交談,你是如何記得的?”

蘇離隻是一笑。耳濡目染,略加留意,別說是錦國語言,就連朝中上下大員,她也在不經意間記了個七七八八。

其實林芷薇不外是借著祝華翰之名打個幌子,真正造訪的主角另有其人。隻是蘇離在見到那人之前不疑有他,不但陪著去膳房親自布菜,還在客廳專門設了雅榻,擁彗掃門,迎迓為敬。就這樣直直忙到掌燈時分才告一段落,林芷薇反倒不好意思起來。

準備就緒時,門口恰好也響起了車馬聲,段洪蕤與兩個男子前後入內,其中一個走在前頭些的眉清目秀,蘇離對他五官尚有幾分印象,想來便是行人司祝華翰;後頭一人卻讓她愣了起來,玉冠輕靴,雍容穩健,不是錦隆又是誰?蘇離第一個反應是跪下行君民之禮,卻見段洪蕤和林芷薇都直直站著沒動,一時之間詫異又尷尬,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錦隆一眼就看出她的不適應,笑道:“我忘了事先通傳就擅自上門,這下倒成了不速之客。”

段洪蕤說:“頻來無忌,應該叫做入幕之賓才是。”

蘇離反應過來,緩和氣氛說:“各位快些入席吧,別讓菜涼了。”

這一席吃得倒也輕鬆,談的都是些無關天下的家常話題。林芷薇和蘇離端上茶果就退下一旁,林芷薇忽然靜靜拉著蘇離手說:“你今天幾乎沒有開口,剛看到錦隆那一刻還差點跪下去,怎麼忽然別扭起來了?”

蘇離說:“他如今是錦帝了。”

林芷薇笑了笑,“可你看他跟以前可有哪裏不一樣?”

蘇離毫不猶豫地搖一搖頭,林芷薇剛剛釋然,卻聽蘇離正色道:“他仍是原樣,卻不等於我也能維持舊禮。”

林芷薇一怔,憾然道:“蘇離,你也太過恪守倫常了。”

話雖這樣說,卻又不能駁她。很多時候,一個人的決定並沒有對錯之分,或者說,暫且看不出來對錯。蘇離忽然問:“我出去走走可以嗎?”

林芷薇無奈笑道:“我又不能攔你,可是你真覺得避出去要比留下妥當?”

蘇離沒有答,隻是對她微微一笑。

這便出了段府,漫無目的地走著。本來林芷薇要派一兩個侍衛跟著她,可是被蘇離淡淡拒絕了,若真的遇到五侯府的人,且他們又真的有心取命,那跟著的人便隻有枉死的分。

出門之前林芷薇更加無奈地看著她:“三綱五常繁文縟節絕不違逆,真正遇到性命相幹的大事倒輕描淡寫起來,我該怎麼說你才好呢!”

蘇離隻是笑。正如苦到深處便是甘,心裏積下的話太多,又無從開口時,一笑而過就成了唯一的宣泄。

先帝和皇妃瘞玉多日,錦國上下已不再是一片白麻素景。走在街上,那些哀慟過的痕跡都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悄然消失,一切井然有序,甚至欣欣向榮,處處昭顯出新國君的賢明睿智。初夏的風有些微熱,蘇離盡可能地望向街道盡頭,那綿延開去的萬家燈火,溫暖之中帶著一絲隨波逐流的無奈。

因為國喪而錯過了寒食、清明和春社,眼下世道已經漸趨平和,家家戶戶開始將注意力放到即將來臨的端午節上。蘇離隨意走著,錦州除了各種各樣的鮮蔬瓜果外,竟然也有江南最常見的粽子賣,隻是種類少了些。此外還有藝人用竹葉艾草編織的一些小玩意,像是蟋蟀雀鳥之類,雖不實用,可是做工精巧,栩栩如生,拿著把玩想來還是不錯的。蘇離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當兒一個五六歲的幼童跑過來,站在攤子前纏著父母要買一隻胖頭虎,那戶人家從衣著上看應屬殷實,因此爽爽脆脆地掏了錢。那幼童歡天喜地走了,蘇離怔了一會,突然想起熙瑞長這麼大以來,她還從來沒有買過東西給他。一者身在皇城,處處受人製肘,根本沒有機會來到市井民間見識這些那些,二者宮裏的玩意千奇百怪,隻怕他也不會稀罕。

可是今天蘇離卻像中了邪一樣,鬼使神差地就是想要捎些東西給他。分離在即,就算沒有多深厚的感情,留件物什也好。

雖然她並不認為熙瑞還能記得這段日子,更不希望他記得。就像自己曾說過的,沒有意義的事,記得也是徒增傷感。

小男孩兒的心思和會喜歡的東西,蘇離完全不在行,也懶得揣測,因此就拿了一隻剛才那幼童纏著要的胖頭虎。紮得板板實實的,還帶著清香,像是用新摘下來的葉子編成,蘇離淡淡想,到了秋天,這隻青頭青腦的胖頭虎是不是就會變成枯黃色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