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國的皇宮,不若聖國的那般縱情聲色,奢靡淫侈,無論格局布置,均是沉穩大氣,樸實無華,如男兒雄健本色。獨獨皇妃蕭讓的居所,自成一格,飄逸柔靜,苑內植滿海棠和山櫻,每到春初,落英繽紛,引來蝴蝶翩翩,過者無不駐足。
蘇離跟在女官身後,熙瑞則距她數步之遙,隨侍婢女雖然亦步亦趨,卻也著實抵擋不住一路行來爭相入眼的花海,不住地四下張望,附耳交談這番奇景,蘇離卻視而不見,心思儼然隻在走路上。熙瑞盡管好奇,卻也隻是張望,並未發出隻字片語。路程其實不短,隻是花海相伴,柔風輕拂,令人沉溺於如此良辰美景,滿心歡喜,便不覺得疲累。
轉眼到了小徑盡頭,一片開闊園地上支了幾張胡床和矮榻,半倚坐在貴妃榻上的自然是皇妃蕭讓,幾個侍女站在一旁輕輕揮舞著白色長羽,驅趕那些翩翩落於她錦服上的蝴蝶。
女官站到貴妃榻邊,俯身在蕭讓耳畔說了句話,那位姿色豔驚天下的華貴女子點一點頭,緩緩睜眼。蘇離跪下見禮,蕭讓笑著招一招手,待她走到椅畔,直起身子,用手拉了同坐於榻間道:“昨夜沒有睡好麼,精神不濟的樣子。”
蘇離說是為了檢查作準備。
蕭讓莞爾說:“其實本不用這樣認真,我還能不放心你嗎,隻是隨便問問,哪談得上什麼檢查。剛才瞧著花兒全開了,正想著人叫你來賞玩,湄兒就提醒我說今天是廿六,你自會帶著熙瑞前來,嗬嗬,她不說我都忘了。”邊說邊正色將蘇離仔細端望一番,忽然笑了,淡淡道:“昨日雪如花,今日花如雪。山櫻似美人,紅顏易。”最後一句吟完,伸指來到蘇離肩頭輕輕一拂,落花如雪,飛離衣鬢。
蘇離下意識按住襟口,眉間閃過一絲不適應。
蕭讓全然收入眼底,和煦道:“你在這兒住了六年了,還不習慣嗎?”
她越是這樣說,蘇離越覺得拘謹,連忙垂眸說:“娘娘勿怪。”
蕭讓笑道:“都六年了……去年大家一起賞花的日子,似乎還在眼前呢。”她邊說邊轉過臉去,神情柔和地望定正前方一株怒放的海棠,“錦藍走前曾鄭重將你交托給我,說起來,我這個為娘的著實有負他所托,如今就連嵐兒那長不大的丫頭都成家了,獨你仍是孑然一身。”蘇離一愣,想起蕭讓方才吟的那四句小詩,原來是在歎她年華似水,早該出嫁了。
當下她淡淡一笑帶過:“個人小事微不足道,怎敢勞娘娘費心。”
蕭讓說:“話不能這樣講,你若信得過我,這事交我做主如何?”
蘇離微微有些著急起來,推托不掉,要她接受卻更是不願。
蕭讓隻當她是羞怯,兀自說:“錦國上下,人人尚武,若是指那群隻懂得習刀弄槍的莽夫給你,也著實太過委屈你這樣清麗脫俗仙子一般的人。我看來看去,穩重不失風雅,有擔當卻又極懂得憐香惜玉的,除他之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蘇離被她說得越發為難,“娘娘別說笑了……”
蕭讓“咦”了聲,笑盈盈道:“莫非你已猜到我說的是誰?”
蘇離尷尬道:“娘娘說的莫不是太子殿下?”
蕭讓拊掌笑道:“真是冰雪聰明,一點就通透,不知你意下如何?”
蘇離歎道:“錦隆殿下貴為儲君,我卻是罪臣後人,豈能當得起他?”
蕭讓說:“計較那些家世名頭的,都是宵小淺薄之輩,為我所不恥。我看得出來,錦隆他是很喜歡你的,不然也不會過了婚齡還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了。”
蘇離說不過她,隻能低頭不語。
蕭讓道:“這種事,總要先問過女兒家的意思,你若點頭,我即刻派人去傳他。”
蘇離怔道:“這……”這了好久卻這不出下文來,神色微微黯然。
這時女官匆匆跑來,群袂在攜雜著粉色花瓣的風中飛揚,與臉頰上的緋紅一樣明媚動人,“娘娘,娘娘!皇上和太子來了。”
愣神間那一小群人便到了眼前。為首錦帝簪纓華裾,不似一國之君,倒像是個風流文士;錦隆也換了寬袖縫掖的儒者之服,羽冠束發,腰間係一條犀紋玉帶,頗有幾分斯文將軍羊叔子昔日緩帶輕裘軍中遊樂的神采。
蕭讓笑道:“才在說你們,人就來了。”
說著起身要拜行,錦帝拉了她道:“又沒外人,不必這樣。”
蕭讓說:“也是,都是自己人,蘇離,你也務須多禮。”
蘇離正要跪下,聞言隻好站住,沒來由地下意識往錦隆方向一瞥,見他正漫不經心打量自己,心頭一慌,匆忙別開視線。
蕭讓將二人神情看在眼裏,扭頭對錦帝說:“花開得這樣好,就讓他們去走走吧,臣妾這兒有些話要跟皇上細稟。”
錦帝笑允,讓女官帶著熙瑞先行遊樂。
蘇離知道蕭讓所稟何事,無奈勸阻不得,也隻好隨著一並退下。
眼下暖日正當空,和風輕拂麵,目之所及,紅雲粉團,豔而不妖,真真春色無邊,便是無酒也能自醉。蘇離兀自尋一棵較為粗壯的櫻樹靠坐,隻聽有人在身後說:“心中有事,這番美景也入不了眼了。”
蘇離頭也不抬地淡淡說:“年年都賞花,我看不出這與去年那株開得有什麼不一樣。”
錦隆道:“若是昨日讓你來看這些花,你必不會說出這樣無情淡漠的話。”
蘇離微微轉過眼去,見他拈住一條櫻枝,對待弓箭似的將它拉至滿弦,倏然鬆手,樹枝彈起瞬間,也震落附著其上的無數粉櫻,下雪一般紛紛揚揚,盡數落在樹下蘇離的鬢發肩頭。
“昨日雪如花,今日花如雪。山櫻似美人,紅顏易。”
蘇離輕震,躺在衣襟褶皺上那薄薄的一層花瓣,錦隆卻沒有像蕭讓一樣替她拂去。
良久,蘇離輕輕道:“貌似山櫻,而心已如蒲柳。”她的春色,早在等待中過早地凋落。
錦隆凝然,冷聲說:“我以為你不是那種女子,會將一生幸福投係於一個無法給你的男人身上。”
蘇離道:“我本來就不在乎所謂的幸福。”
一句話說得錦隆滿腹滯澀,無言可對。再開口,竟是一句連自己都詫異的幼稚句子:“他真有那麼好?”
蘇離靜靜瞥他一眼,眼風落下時錦隆也隨之笑道:“都多大的人了,還討這樣的沒趣。
”蘇離溫婉一笑。錦隆道:“昨天我本來還想提醒你一件事來著。六年已過,歸還聖皇太子在即,近期內兩國之間必有風浪,總之不可能安安穩穩地讓他回朝。”
蘇離怔問:“這樣多生事端,又是為何?”
錦隆說:“我的直覺而已,事出必有因,自有利用它來做文章的人。”
蘇離一想也是,熙瑞雖為人質,卻仍是皇後親出、皇帝親封的聖皇太子,一日不廢就依然尊崇,挾天子以令諸侯抑或斬草除根一勞永逸,不管師出何名,這都是個難得機會。
耳邊隻聽錦隆又說:“你和煦瑞形影不離,須得時時刻刻小心安全,他的也好,自身的也罷,我會逐漸加派宮中禁衛。”
他這一說,蘇離倒略微有些局促不安起來,下意識地又想起了六年前那位單憑一人之力便血洗京城的長星侯,“來的若是五侯府那些人,加派禁衛不也是徒增傷亡而已?”
錦隆凝重說:“如果真的攤上那群瘟神,就隻好聽天由命了。”
蘇離神色一緊。
錦隆這才忍俊不禁道:“我怎會那樣蠢,當然布下了一套專為防範這些人的措施。”
蘇離安下心來,並未介意他那通不合時宜的逗弄玩笑,“江湖紛爭我不懂,隻覺得雖然血腥,卻應該要比朝廷官場之中來得磊落許多。”
錦隆蹙眉道:“難道你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