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門吱呀一聲輕開,錦隆踏入,昏暗中隱約可見疲憊神色。蘇離安靜地看他越過了四片翻飛紗簾來到案台邊坐下,沉寂中時間宛如長河,在二人之間時而恍然流逝,時而又漩渦一樣盤繞身周。
他的臉一半隱於暗淡。晨藹時分那特有的朦朧光線似乎也像模糊他麵容一樣模糊了聲音裏的感情:“父皇駕崩了。”
……蘇離倏然一驚,卻啞口無言。
“等我趕到時,已經全都結束了。”錦隆說,聲音平靜無波,“到處血光……和六年前一樣。”
蘇離一顆心陡然漏跳,脫口而出道:“是長星侯?”
“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突破了層層守備進入的,但是殺人手法如出一轍。”錦隆一字一句道,“六年來我反複研究他的功夫路數,不斷精進皇城內外的防範措施;父皇雖然沒有練成悖妄天,身手卻絕非弱輩,為何還是……”接下來的話湮沒在他口中。
蘇離怔然,不知道該說些安慰的話,還是陪他一起沉默。
錦隆深深吸一口氣,直起身來道:“五侯府做事向來狠絕,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父皇之後下一個隻怕就是聖國的皇子熙瑞,我此番前來是告訴你,為防萬一,你即刻帶著熙瑞去洪蕤家裏暫避,以他的能力,保你不難。”
蘇離輕輕應了。這種時候,她一人之力猶如杯水車薪,自然是幫不上什麼忙的,隻能盡量減輕他們的負擔。
錦隆又說:“我會很忙,無暇分身,你自己一個人當心。”
蘇離說:“我知道的。”心裏忽然想到,國不可以一日無君,喪葬之後,恐怕立即就要舉行新帝登基儀典。
那時候,他就是錦帝。想不到幾日前隨口所說的布衣天子的戲言,這樣快就應驗。
狼毫入水輕點,根根濕順。蘇離出了一會兒神,忽然歎口氣,靜靜說:“從華,墨磨好了嗎?”她聽身邊一直沒有動靜,還以為沒人在,誰想一回頭,林芷薇笑著站在案台旁,正撩著袖邊輕巧無聲地磨墨,濃稠墨汁在硯台裏漾出滯緩的波紋,蘇離怔了一怔,忙站起來道:“姐姐怎麼來了,也不讓從華告訴我一聲?”
林芷薇說:“從華去陪熙瑞玩了,我瞧你那樣專注,怕是在想事,不便打擾,就沒打招呼,自作主張進來了,你可別怪罪啊。”
蘇離赧然道:“這裏是姐姐家,為人賓客哪裏敢怪罪主人。”
林芷薇卻說:“瞧你,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外人看待的,五六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多少也能窺出一絲人心來,我昔日曾說過交你這個朋友的話,是真心還是假意,你聽不出來嗎?”
蘇離也覺得自己剛才那番話說得有些消極,便盡量笑道:“仲麟呢?”
林芷薇說:“自然是跟他爹在一起。兩三歲時不黏母親黏父親的孩子倒是少見,洪蕤卻說他小時候也是如此,看來果真是什麼樣的人生什麼樣的種。”
蘇離見他們夫妻和樂,魚水絲蘿,雖然欣心,卻也生出幾分淡不可察的寂寥。
林芷薇歎氣說:“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下交還聖皇太子的事,怕是要延遲到新帝登基,國事穩定之後了。”
蘇離見她正望著窗外的熙瑞,微微皺了眉道:“聖皇同意嗎?”
林芷薇說:“洪蕤回來講,說錦隆已經派人去邊境商談此事,不日便可傳回消息。”
她頓一頓,又說:“而且這樣動亂時刻,誰也不能保證熙瑞是不是下一個受害,我們又怎能讓他涉險?”
蘇離看她滿臉母慈,不由淡淡一笑,六年下來,尤其在做了母親之後,熙瑞對她而言,身份已逐漸淡化,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幼童而已,瞥開一切權欲浮名,利害關係,熙瑞真正需要的,其實應當是這樣的撫養者。
收回目光,又聽林芷薇說:“錦隆好些天沒有消息了,洪蕤也找不到他。新帝登基大典就在月初,他卻人影也無,緝拿五侯府的凶犯、告慰錦帝英靈縱然重要,他身為儲君,多少也該顧一下這整個國家才是啊。”
蘇離不語,錦隆在她印象中,從來都是一個懂得分輕重而且有擔當的男人,就算麵對如此重劫,依然能處理得很好。
能夠把本性深埋心中,強而不亂,他是與生俱來的領袖。
錦帝的靈柩已經運至皇陵外圍的行宮,明日便可安葬。時逢亂世,也許葬禮會成為又一場血祭,錦隆隻讓段洪蕤帶回四個字給家中女眷:“不需隨行。”
今夜,一部分禁衛將會井然有序地撤往皇陵,而大部分戰力仍然駐守皇城,應付突變。
一切可說是準備就緒,萬無一失。蘇離和林芷薇說著話,不知不覺從晌午的明媚陽光到日暮低垂,再到整個京城華燈綿延,林芷薇在碧泓園裏越聊越開心,轉眼已是漫天星子,卻還是意猶未盡:“真想和你擁被夜談呢。”
蘇離微微笑道:“我當然是歡迎的,隻怕段大哥在背後罵得我耳根子發熱。”
林芷薇笑著說:“不必理他,既然你不反對,我們就繼續聊好。”她雖然談興甚濃,卻畢竟敵不過越來越稠的睡意,月上中天時分,終是沉沉睡去了。
蘇離為她蓋上薄被,站起身去關了窗後,便一個人坐在案桌邊靜靜看書,多年以來,她早已習慣守著一盞孤燈度過這樣的長夜。
春寒料峭,夜裏更是風大,雖然攏了窗子,蠟燭卻仍是不斷被吹熄。蘇離起先還不厭其煩地點上,後來便不再費這樣的神思,由著它滅了後,就輕輕靠在椅上,一雙眼定定凝視著黑暗深處,仿佛要窺出夜色那顆跳動的心髒所在。
不知不覺刺寒入骨,手腳都已僵硬,蘇離神誌卻越發地清醒起來,心忖這樣坐著,倒不如出去走走,暖和身體也能排遣這莫名其妙的惘思。剛走出碧泓園,穿過一條偏徑來到外進一處小景時,突然聽到一絲異動,接著大門外便亮起了橘色燭光,下一刻,一個下仆攏著燈,領一名腰懸鐵劍的重甲兵士匆匆自大門進來,隨那下仆一路小跑著奔赴見客廳。
蘇離直覺有變,那兵士的模樣,分明就是京中鐵甲禁衛,隻是不知是駐守皇城的這一部分,還是撤往皇陵的那一支,獨獨可以肯定的是此人深夜來找段洪蕤,必有應對不及的要事發生,事關軍機,自己縱然出於關心,也不該貿然前去。
於是匆匆折返,叫醒還在睡夢中的林芷薇。
林芷薇一聽這番描述,也麵露凝重之色,說一句“不太妙”,便立即掀被與她一同趕往會客廳。
二人入內時那鐵甲兵士已經告辭走了,段洪蕤正襟整裝,看見她們突然出現不由得一愣,林芷薇不等他開口便說:“你隻需告訴我們你要去哪裏即可。”
段洪蕤看一眼妻子,又看一眼蘇離,歎口氣決然道:“我要去皇陵!來人說皇妃她……殉葬了。”
這話出口,二人俱是大大震驚,林芷薇駭然道:“皇妃死了?!”
段洪蕤說:“她在錦帝的棺柩旁服毒自盡……陛下遇害以來,眾人觀她神態祥和,處變不驚,誰也沒有料到……”說到這裏聲音滯澀。
林芷薇神色微緩,急急催道:“你快去吧!”
段洪蕤應一聲,對林芷薇說:“家中勞你擔待。”
林芷薇道:“這還要你說。”
段洪蕤取了披風,一邊甩開,一邊大步踏出,裘擺揚起輕利疾風,在蘇離麵前劃開冷冷的氣旋。
林芷薇望著丈夫背影,不由得捂了唇歎道:“真是禍不單行,這……怎會如此?”
是啊,怎會如此?窗外夜色沉沉,卻突然讓人擔心它永遠不會再亮。噩耗接連襲至,過去一切宛如深不見底的潭淵,冥冥中有一雙手把眾人的命運係在了一起。而造化又將未來化作利剪,一一割斷彼此,毫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