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離淡淡道:“怎麼會,倒是你,明為儲貳,一不戴簪纓,二不束縉紳,成天穿著平民百姓的布衣,像個江湖人士。”
錦隆哈哈笑道:“我並沒有說我不向往啊。”
他頓一頓,沉靜道:“何況,我確係庶族出身,布衣身章哪有不對。”
蘇離說:“你自己不介意,誰人還敢評頭品足?然而在我看來,布衣天子這名稱反倒不錯,遠勝聖皇錦帝之類。”
錦隆笑了笑,忽然想到什麼,“那錦囊,你還帶著嗎?”
蘇離不知他為何這樣問,猶豫了一下說:“是。”
錦隆沉緩道:“我想了幾日,鴉軍的職責是阻擋外人打擾錦藍修行,若是主上死了,他們斷然不會繼續駐守的,這其中定有古怪。”
蘇離早在一夜之間將其中蹊蹺反複思忖過了,錦隆一提便說了出來:“若是錦藍死了,皇妃一定會知道,如此秘而不宣用意為何?若是錦藍未死,又何必弄具腐屍來掩人耳目?”
錦隆說:“很明顯的金蟬脫殼。隻是不知做給誰看?”
蘇離眉頭慢慢緊皺,“錦藍到底去了何處,要借修行悖妄天行律的名頭隱匿,還要給世人都造成他已經死了的假象?”錦隆目光微微散漫,漸入遐思之境,突而凝聚起來,一字一句道:“尚天行律。”
蘇離一愣。是了,除了這件秘寶,普天之下應該是再也沒有什麼值得錦國皇室如此大費周折,演足戲碼。
怔忡間,錦隆說:“此事我會著手調查的,你說得對,錦藍他一定未死!”
蘇離忽然脊骨發冷,忍不住抬眼一瞥,錦隆神情似笑非笑,微微挑起的眉目望準枝頭之間一簇怒放的山櫻。那雙與錦藍酷似的眼底,悄然閃過了蘇離曾經深深熟悉的不羈與陰戾。
她也不願多想,更不敢相信,在這樣祥和的春日煦風中,竟有殺機暗自湧動。
自皇妃蕭讓的椒房回來後,熙瑞便開始有了難以察覺的微妙異變。仍是那樣乖順少語,言聽計從,卻會盯著他所能遇到的每個人看很久很久,縱使是入夜後躺在床上,也會睜大著眼,直到困倦不堪方才闔上。
蘇離雖然察覺,卻不願理會,每日裏隻是給他字帖,讓他照著習字,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替龍居寺整理堆積諸多且雜亂無章的縑緗黃卷,然後抄謄一遍,從日出到日落,心無雜念到連頭也不曾抬一下。
這日婢女攏燈,例行來道安枕禮,蘇離嗯了一聲,停筆道:“幾時了?”
“二更啦!”
蘇離抬起頭來,本以為隻是垂暮……誰想竟已夜深。遣退婢女同時也失了繼續工作的心思,隨手拿起一本前幾日謄抄完畢的《佛圖澄蓮經》,仍是就著隨意心緒再翻一頁,墨香襲麵,定睛一看,某處落筆旁竟沾了一片小小櫻瓣。
是那天賞櫻帶回的吧。蘇離伸指想要將它拂去,指尖卻靜靜頓在了半空。
海棠和山櫻都已謝去多日。開在暖春裏的花兒,不論桃李輕梨,統統長不過十數天,花海不再,唯有枯等明年。
對蕙織宮的宮娥來說,年年歲歲花相似,不同的隻有漸漸老去的賞玩人。
明年花開,她已不知身在何處。屬於此時此刻蘇離的,唯有澄蓮經裏這一片。
蘇離唇邊旋開一絲微笑,並指落下,輕描淡寫地揮去那抹殘紅,然後闔書起身,來到角簾後的床邊。出乎意料的是,熙瑞仍睜著眼,朝她看來的目光中沒有一絲睡意。
“你沒聽見宮女姐姐們說都二更天了嗎,怎麼還不睡?”
“我快要被送走了,這裏的人,日後再也見不著了。”熙瑞認真地說,“我想多看一眼,把大家都牢牢地記著。”
蘇離一怔,閃避開那好像初春化凍清泉般的眼神,“你不必記得這裏,它對你沒有意義。”
“為什麼?蕙織宮裏的櫻花開得好漂亮,還有宮女姐姐們都對我很好。”熙瑞的聲音聽起來和他的目光一樣純淨,“要是我以後都看不到了怎麼辦?”
蘇離被他這句話微微刺痛了那麼一瞬。熙瑞竟然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懂得了割舍帶來的遺憾,那是生命中必須經曆的第一絲痛楚。伴隨其後的將是無休止的苦難和沉淪。他很快就會知道生離死別,無常的世事,會讓他過早地成長起來,卻也過早地衰老。
錦藍……
蘇離迅速別開頭,摸到被角掖掖緊,語氣淡漠道:“快點睡,天不早了。”
“老師,你會和我一起走嗎?”
蘇離忍無可忍,語現厲色:“是誰告訴你要被送走?”
熙瑞一眨不眨定定地看著她,神情不見畏縮,聲音也安安靜靜的:“大家都這樣說。他們說的時候,還會用很奇怪的目光看著我。”
蘇離微微一動,垂下眼去,“是,你是聖國人,你的父親貴為天子,和錦帝一樣,坐擁大半江山。你本不屬於這裏,出現此處隻是機緣之下的謬誤,錦國的每個人,更是你生命中的匆匆過客,不需要記得,因為記得隻會痛苦,對你沒有任何好處。好了,快些睡。”
以他的年紀,此時未必會懂。然而到了能夠懂得的那一天,他必然已經經曆了比這番話更加難以接受的世事。
“老師……”熙瑞哀求道,“你能陪我一起走嗎?他們說你也是聖國人,和我一樣。”
蘇離淡淡一笑,那笑容淡得好像湖麵偶爾被風吹皺的波紋,寧靜之下掩蓋著無法見底的深,“可我卻不屬於那裏。”
熙瑞還要說什麼,這個一向乖順的孩子終於露出難得的倔強,卻是為了所求一絲對同齡人而言再正常不過的溫情,“老師……”
然而卻被蘇離打斷:“要我說幾次,閉上眼睛。”
熙瑞不再出聲,這時外麵傳來一聲金鐵碰撞的激鳴,蘇離一怔,那聲激鳴是一種兵戈交織的聲音,而且它似乎遠在百裏之外,不知道怎樣竟然穿越了時空的狹縫,被送到這純孝宮的一隅來。
蘇離迅速開門步出,不是錯覺!高高的宮牆之上,天邊已被火光映紅,沉沉黑夜霎時之間竟因為這片奪目的豔紅而跳脫狂傲起來。常理讓她知道自己應該呆在純孝宮直到異象解除,可是下意識的,蘇離卻奔跑起來,當她反應過來時,一群武弁衛隊從麵前疾疾經過,消失在拐角。蘇離遲疑片刻,循著牆邊跑了幾步便生生頓住了——再拐過去是緊貼著椒房的楓宸,乃一國之君的蒞居。
莫非發生了什麼事……兵亂?
“你在這裏幹什麼?”
背後響起一聲厲喝,蘇離轉身之際,手腕被人攥住,定睛看去,錦隆兩道目光如暗夜疾電射來,“誰準你出來了,看守衛士呢?快回純孝宮去!”
蘇離趕緊抓住他道:“這是怎麼了?錦陽殿發生什麼事?”
錦隆眉頭一皺道:“什麼也沒有——別讓我分身乏術!”兩個禁兵經過,錦隆轉頭喝道:“你們倆,把她帶回去!”
蘇離追問道:“有刺客嗎?是不是五侯府的人?”
錦隆忍無可忍道:“要我說幾次,回去——現在!”那兩個兵士一愣,不知道是走開還是去押人,錦隆抓著蘇離的手腕一推,沉聲道:“現在開始你們倆的任務就是看著她,不許她踏出純孝宮半步,直到我接手。”蘇離愈是想要問出究竟,他的態度就愈見堅決,蘇離無法,隻能眼睜睜看著他的背影沒入火光中。
那兩名兵衛的其中之一道:“姑娘請。”二人看來似乎都對被抽離原本任務、改做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頗為不滿。蘇離隨他們回到純孝宮,剛一踏進屋子,門便在身後合上,她倏然轉身,忿忿之中偏又無可奈何,目光觸及案台上那本被風吹得半開的《佛圖澄蓮經》,再也沒了風雅的賞閱心思。
天露魚白時,蘇離在迷迷糊糊之間,聽見門外有輕輕說話聲,她一下鈍醒,燭火已經滅了,屋子裏一片青灰色的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