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六章 鏽字(卷二 錦灰)(1 / 3)

暮色籠罩下,燈火一點如豆。婢女攏燈輕出,放下角簾,緊隨而出的女子有一雙畫般眉目,眼中寧色如水洗天空。

“行了,都去歇息吧。”

婢女們道完安枕禮,輕手輕腳地出去了。她回頭看一眼懸簾後那張朦朦朧朧、若隱若現的甘甜睡顏,心中忽然泛起一片柔軟的窒息感,就此知道自己今夜再也無法成眠,於是輕輕在窗欞邊靠著,借助明月的掩映沉溺靜思。

已經過去六年。

該說時光如水,往事如風嗎?昔日屬於自己的那些悲歡,而今像流雲一樣遷徙,不知已飄去了何人心底。

一別六年無消息。當初他出世修行,並沒有說出歸期,隻把一切交給緣機。然而一個年華似水的女人,能有幾個六年留給那份捕捉不到的緣機?

和她同齡的南嵐,次年春天便出嫁了,錦後親自替她挑選的夫婿,真真君子如玉。婚宴時她在賓客之列,看著那個曾經口口聲聲說、心心念念做,無時無刻不在大鬧天宮吸引眾人注意力的小女子,終於乖順接過丈夫手中紅繩,許諾今生今世,魂牽一人,她的雙眼便忽然沒來由地被一種灼熱液體燒痛。

大她兩歲的林芷薇,如今初為人母,孩子牙牙學語,聰慧可愛。給段洪蕤夫婦的生活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滿月禮時,她也出席了,一片欣喜和樂氣氛,雖然身著喜色服裳,臉上掛著笑意,卻似乎有些雲淡風輕、置身事外的寂寞。

倒是最年長的錦隆,一直不曾婚娶,也無子嗣,這個男人有時像太陽一樣奪目耀眼,有時候又如同疾風,桀驁灑脫。不過不管什麼樣的錦隆,都不會影響到他在臣民心中那砥柱一樣的支撐地位,仿佛隻要有他在,再加上段洪蕤,錦國就堅如磐石,狂風巨浪也不能摧毀。

隻有錦藍,淡淡被人遺忘。他的名字隻在他離去後第一年結束時,在史官記錄皇策事記的筆下出現過。每一天,每一年,都有許許多多的事情發生,這些事就像大浪,一波接著一波,他的身影開始模糊,就快要湮沒於歲月的沉漬。

她知道人們不會徹底忘記他,隻是用生命做籌碼,贏了有家國天下,輸了,也許連一聲歎息都吝惜給予。這樣的一生,怎不令人扼腕。

一陣清風颯颯,風聲入耳,似有一聲輕歎。蘇離抬眼望去,窗外牆角暗影處有人抱臂,輪廓模糊。她微微一怔,轉而笑道:“是你。”

那人長身自陰影走出,正是錦隆。蘇離打量他一身簡單樸素的青灰布衣,淡笑著在心中暗忖,這人為何著裝上始終沒有一點儲君的樣子?

“就知道你還沒睡。”

“你不也是。”

錦隆深深睨她,複而垂眸,“我有些話,想跟你說。”蘇離點一點頭,看錦隆下意識將手撐在窗欞上,立即指一指門,錦隆卻不以為意,輕巧躍過,穩穩落於屋內道:“何必那麼麻煩。”

蘇離走去沏了茶端給他,錦隆單手接過,將茶碗包握指間,眉眼一挑看向她說:“六年已到……”

蘇離一愣,而後才意識到他說的乃是交還聖國皇子熙瑞這件事。

熙瑞被擄不久聖朝便派出使節談判,願以錦國割讓出去的一半城池交換皇太子回國,錦帝接受同時卻提出一個苛刻要求:將熙瑞扣滿和錦藍同樣的年數才能放歸。出乎意料的是,對方竟未反駁,就此達成協議,而眼下已經過去四個寒暑,終於到了交還的時候。

蘇離瞥一眼簾後,熙瑞睡得正熟。她漫不經心道:“聖國派人來商談此事了嗎?”

“酌定於在兩國邊境的賦亭交人。”錦隆停一下,又補充道,“下月月底。”

“這麼快。”蘇離此話並無感歎意韻,隻是淡淡一句開場白。

錦隆盯住她半闔的雙眼,一字一句道:“你好像沒有舍不得?”

蘇離目光澄然,轉過來對著躍動的火苗,由它在自己臉上投下一片暖麗的光影,“為什麼舍不得?就算相處六年,他的生母畢竟是死在我手上,你難道以為我能安穩對著他一千多個日夜?”錦隆眼神微震。蘇離默默道:“我不明白皇後娘娘為何把他交給我,於情於理,他都應該由玉新夫人撫養才是,不對嗎?”

錦隆道:“皇妃這麼做一定有她的深意。”

蘇離淡淡一笑,“我知道。”

錦隆道:“可是你想過沒有,熙瑞他仍是個幼童,周歲和七歲,又有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