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一章 血祀(2 / 3)

這時聶恒輕聲說:“姑娘,到了。”

遲疑一番,又說:“不知為何變成這樣了,恐怕進不去呢。”

朱弋抬眼,隻見店門緊閉,門上貼著皇室的封條,人來人往,沒有誰關注。朱弋怔住,怎麼會這樣?浪萍呢,燕非呢?

聶恒說:“姑娘還有別的地方要去嗎?”朱弋拋下一句:“去對麵店裏等我。”

正欲走開,聶恒卻道:“不,我要隨時在姑娘你身邊。”

朱弋開口:“你是想保護我,還是監視我?”

聶恒哪曾料到她會冒出這樣一句來,頓時被煞住。

朱弋冷冷道:“我知道你對殿下死忠,可你自忠誠你的,犯不著來礙我的閑事,叫你去對麵等!”

那凜冽語氣不怒已威,聶恒微微垂下眼睫,不再多說,鞠了一鞠便轉身離去。

朱弋扶著牆,慢慢拐過一角,確定左右無人後,攀著牆壁翻入。

裏麵竟也是滿目蕭條敗落之色,沒有半點人氣,朱弋怔怔地走著,終於相信浪萍已不在這裏。

他離開末闌了?那麼燕非,也一並被帶走了麼?

朱弋腳尖踢到一物,低頭一看,是一隻巴掌大小的精巧香爐,爐有三腳,形似鼎,每隻腳上各飾有精美圖紋,爐身上按照順序刻著風獸及火禽——撿起來還未湊近鼻翼,便聞到徹骨凝香,這種味道隨著她那次進來浪萍的密室時,便清楚地印在了記憶深處,無論如何也不會忘掉的。如此名貴稀罕的東西,怎會出現在一間普通茶樓?浪萍更不會將它隨意舍棄了不要,除非……

他不是離開,而是……遭遇了不測?

朱弋一下子攥緊那香爐。雖然外麵明確貼著封條,可是歸根結底造成這種異境的原因,應該不可能是洛瀧派出查探的人馬。莫非……

朱弋的心一下一下地跳著,忽而收緊,忽而又茫然。莫非燕非真像他自己所說,回來取刺地夜華?若事實如此,這傻瓜豈能從浪萍那裏安好而退?

鬱孤台將手浸在冰水中,足足小半個時辰,才小心舉起,拭幹。

這時正巧有人通報太子來了,鬱孤台說一聲:“迎。”便張開雙臂,讓人給他披上外衣,整理襟口。雖然末闌天氣炎熱,他還是習慣中原的穿衣方式。反正熱這個字眼,從他拿起月烏那天起,就已經絕緣。

洛瀧踏進國師府,心急卻又心疑。

仔細一想,拜師七年來,他不曾真正忤逆過師父哪怕一次。

然而朱弋的話,在他心中卻又是極有分量的,若一定要在禮義和戀慕之間做出抉擇,可能會讓他為難到死過去。

見了麵,鬱孤台和昨日一樣,依舊一身白袍,眉眼微垂,盯著宣紙,手拿狼毫,緩而有力地運腕。

洛瀧不敢多說,以免漏餡,隻能出聲喚道:“老師。”

鬱孤台眼也不抬,兀自說:“過來,替我磨墨。”

不痛不癢的一句話。洛瀧摸不透恩師心思,小心走過去,往硯台注了少許清水,拿起墨塊。

“這幾個字,如何?”

“恩師的字,自是極好的。”

鬱孤台道:“你也來寫兩個。”說著,把筆投入筆洗,換了一支,遞過去。

洛瀧遲疑一下,拿起毛筆潤了又潤,對著一片雪白的宣紙,心中空茫,不知道該寫些什麼。

“你不是一向都寫自己名字的麼。”鬱孤台漠然笑道,“這原也是你最先學會的兩個字。”

洛瀧赧然應一聲,提筆,在空中頓了一下,筆尖接觸紙麵後,暈開一小團墨汁,然後,龍飛鳳舞地走起來……卻是一個“紅”字。

鬱孤台淡淡笑了兩聲,道:“寫字,是需要平心靜氣的,些微的浮躁,都會體現在這空白上,纖毫畢現。”

洛瀧擱了筆,在鬱孤台麵前跪下說:“謹尊恩師教誨。”

“起來吧,說了多少次,你如今身為末闌太子,日後就是國主,尊貴非凡,我有再大的功勳,也隻是人臣,豈能隨便受你下跪之禮?”

他越這樣說,洛瀧越是惶恐。初見鬱孤台,他雖深深為他的武功學識震撼,卻也感到一股無形的壓迫,逼得人無法喘息。這種感覺,直到現在,都無法消除。洛瀧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恩師在弟子心裏,有再造之恩,更甚於生養弟子的父親。”

鬱孤台笑道:“這話你對我說說便罷,萬不可在人前提起。”又道,“那姑娘,你很是喜歡吧?”

雖未指名道姓,洛瀧卻知道他說的是朱弋無疑。

鬱孤台拿起他所寫的“紅”字,端詳道:“落筆雖有遲疑,整體卻剛柔並濟,仍算是一個好字。你舍自己的名字而寫它,看來在你心中,終於出現了一個比自己還重要的人。”

洛瀧心中凝然,他對朱弋的情意,連師父都能看出,她那樣冰雪聰明,又怎會察覺不到?就不知事隔七年,是否還能再續前緣了。

鬱孤台道:“難怪你一直遲遲不肯娶妻,三番五次婉拒陛下安排的親事,就是因為那位叫朱弋的姑娘。”

洛瀧伏地道:“我對朱弋是真心實意的,就怕父皇他……懇請師父成全!”

鬱孤台道:“得了,你快些起來,讓人看見成何體統。在我的故鄉,什麼父母之命,門當戶對固然重要,但兒女情長,也講究一個緣字,你與她有緣,我自然樂於成全。”

洛瀧微微放心,起身立於桌旁,鬱孤台道:“雖然以你的身份地位,在末闌可以隻手遮天,但若想娶她,怕也不是那麼容易。”

洛瀧隱約覺得這番談話,終於開始觸及問題核心,心中一滯,凝聲道:“以師父之見?”

鬱孤台道:“如果能夠弄明白她的來曆,確定她是個清白女子,對你、對末闌無害,為師又何妨替你去陛下那裏說這個媒,”他抬手,輕輕拍在洛瀧肩頭,淡淡笑道,“你說是嗎?”

一席話不必說得太明白,洛瀧心中已然通透。驚喜恭順道:“弟子明白。”

鬱孤台卻在這時突然換了臉色沉聲道:“你真的明白嗎?不要把為師當成傻子愚弄!”

洛瀧不知所以,怔道:“弟子,弟子怎敢?”

鬱孤台冷哼道:“你對我說朱弋她來自中原?那為何會有長意刀這種東西?不要告訴我這是你訂做之後帶在身上,在中原遇到她後一時開心轉贈的!”

說著,拋出一物,洛瀧狐疑接了一看,頓時如遭雷擊般地一震。

那是把末闌女子都會隨身佩戴的長意刀,小巧的木質刀鞘上,端端正正以皇室世代相傳的末闌古文字刻著“朱弋”二字。

洛瀧抬眼訥訥道:“師父,這把刀……”

鬱孤台說:“是從那鹹池將軍身上搜出來的!你也知道在末闌,這刀代表的雙重意義罷?”

洛瀧語塞,為什麼朱弋的長意刀會在衛璿光那裏?昨日筵席上,那少年確實對朱弋的反應極大,若他們之前就已認識,朱弋又怎會全無印象的樣子?而且身為一個末闌女子,她一定知道此物送人所代表的意義,乃是私定終身,所以絕不可能是主動贈送。

鬱孤台道:“事到如今,真相大白,還不足夠定他們的罪麼?”

洛瀧思及要害,不由得咬牙切齒道:“衛璿光……聖國的官狗!我要將這些人全數懸屍示眾!”

怒火大盛之際,耳畔又聽得鬱孤台道,“不過,朱弋若是末闌女子,按照教義可是要受重罰的。”洛瀧一驚,訥訥的不知該說什麼才能保住朱弋,鬱孤台道:“朱弋的來曆究竟怎樣?你再不把你知道的隱情說出,叫為師如何幫你!”

這下洛瀧真真心亂如麻了,答應過朱弋的話又響徹耳畔,可是不靠師父,如何救她?

鬱孤台咳嗽兩聲,“不過是麵目被人看到了而已,在其他國家非但不是什麼罪,而且還稀鬆平常,甚至值得嘉許。末闌教義,動不動就要女子殉命,確實太過嚴苛,也到了該變通一下的時候了。”

洛瀧一怔,聽出轉機,再也顧不得什麼,跪下道:“弟子錯了,不該隱瞞恩師,可我真心愛朱弋,看不得她受半點罪,還請恩師指點一條明路!”鬱孤台端穩茶盞,長眼抬起,眼風掃落,臉上慢慢浮現一抹淡漠淺笑。

洛瀧從自己十八歲那年說開去,如何打馬出城散心,又是如何心血來潮改走荒廢的驛道,說到那處沙堡和身披豔紗的朱弋時,忽然一聲刺耳異響,抬頭看去,鬱孤台手中茶碗掉落,人則倏然站起,厲聲道:“你說什麼?那處沙堡?!你是在那處沙堡認識她的?!”

洛瀧一驚,呐呐道:“是,是的……”

鬱孤台雙眉緊皺,身體頹然落回椅中,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失卻支撐的骨架似的。

“沙堡驛道……竟然、竟然還沒死絕……”

鬱孤台喃喃碎語,洛瀧聽得不甚分明,不便打擾,又無法告退,隻能靜立一旁,暗自為朱弋命運擔心,思緒煩亂之際,卻聽鬱孤台道:“你先回去,朱弋這女子的來曆有待詳查。”

洛瀧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做了什麼會威脅到她安全的錯事,卻又不敢頂撞老師,隻得怏怏告退了。

朱弋在桌子一邊坐下來,不發一語。聶恒站在一旁始終低著頭,二人靜了片刻,朱弋開口道:“我們回去吧。”

聶恒抬起眼,遲疑一番,開口道:“是。”

同時伸手過來攙扶,哪知才一觸到朱弋,她便嫌惡地揮開,喝道:“別碰我!”

聶恒微怔,卻也不說什麼,依然應道:“是。姑娘且等我去尋一根棍子來。”

“等等。”朱弋喊住他,翕唇道,“對不起,我心情亂的脾氣就會大了些,請你不要介意。”

這句聲音非常低,滿含歉意。聶恒道:“哪裏。”朱弋拉著他的手起身,模樣像一個無助少女,聶恒忍了忍,終還是開口喚道:“姑娘……”

朱弋淡淡笑道:“你就叫我朱弋吧,我叫你聶恒,咱們兩個都直呼其名好了。”

聶恒道:“那怎麼行,姑娘您是殿下的座上賓客。”

朱弋說:“今日為客,明日成奴,那個時候,會稱我姑娘的人還剩有幾個?若是我淪為階下囚的那一天,你依然能這樣叫我一聲,就是知己。既是知己,何妨直呼其名,還來得親切許多。”

聶恒道:“姑……朱弋你說服人的本事真強。”說著,輕輕一笑。

燕非不在身邊,四周又危機四伏,朱弋心中難免煩悶,多個聶恒可以說話,不知不覺中寬慰許多,再說眼下就算真的火燒眉頭,也要佯裝無妨,“對了,聽你談吐一點也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彬彬有禮,隱忍大度,你在中原的家,是書香門第嗎?”

聶恒微微一顫,搖頭道:“哪裏,我出身市井,隻是個低賤凡夫。”

朱弋道:“出身市井頂多是普通,怎能說是低賤?我也在市井長大,但我從不覺得自己低賤。”

聶恒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那目光複雜,朱弋裝作視而不見,繼續道:“或者你覺得我低賤嗎?”

聶恒囁嚅道:“姑娘與我是不同的,出淤泥而不染,好比清水芙蓉。”

朱弋笑道:“這就對了,你又怎麼知道自己不是一棵鬆柏?”說到這裏目光微微一瞥,道,“對了,我說過要賠你一顆糖的,附近應該有,咱們去買吧。”

聶恒說:“一顆糖而已……”

朱弋假慍道:“你不吃我要吃。”可是到了攤子跟前,她忽然一摸口袋,麵露赧色道:“這可如何是好?我沒有帶錢。”

聶恒一怔,哭笑不得地摸出來一枚,遞到老板手裏去說:“我這裏還有些。”

朱弋咦道:“那我不是欠你兩顆了?”

見她臉上露出笑容,聶恒也鬼使神差地揚起嘴角,說:“朱弋,你是個好心人,燕少俠想必也會逢凶化吉的。”

朱弋卻突然一怔,“你說什麼?什麼叫‘逢凶化吉’?燕非他怎樣了?!”

聶恒也跟著一怔。前些日子滿街貼的都是通緝皇榜,昨日全數揭下,這說明凶犯已經伏法,這些,她全然不知情?

朱弋抓住他叫道:“你的話什麼意思?你說呀!”

聶恒怔道:“這……”

朱弋幾乎快哭出來,“聶恒,求求你,快告訴我!燕非有不測,我也活不成了!”

聶恒嚇了一大跳,“行、行刺太子殿下的凶手已經落網,新的皇榜也貼出來了,說是和聖朝使者勾結,謀刺皇族,意圖顛覆!”

朱弋手中糖粒灑了一地,訥訥道:“不、不會的!他們怎麼抓得住燕非?”說著無意識地轉身,一步一步踩過那些糖粒,“那傻瓜又怎麼會傻得讓人抓住?難道他……他真的有回來找我……回來送死?”

語氣懵懵,泫然欲泣,聶恒驚覺自己捅了一個大婁子,正想著要如何安慰,突然背後傳來隆隆馬蹄聲,再一定睛,朱弋竟不知不覺地走到了路中間,聶恒不敢多想,千鈞一發之際掠身展臂,攬住朱弋同時,輕盈躍開。

落地霎那,管不得眾人眼光,急急低頭問:“姑……朱弋你沒事吧?”

朱弋驚魂未定,抬起眼來怔怔看著他說:“你,會武功?”

聶恒語塞,無言以對,朱弋平靜下來,又問一次:“你真的會武功?”

聶恒為難道:“這……”

朱弋說:“你救了我,如果你不想別人知道,我就不說。隻是,你能不能幫我一件事?求求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她抓著聶恒衣袖,眼中滿是哀求,聶恒發覺自己竟硬不下心腸拒絕:“既然當我是朋友,什麼事但說無妨。”

朱弋喜極,一直含在眼眶裏的淚卻在這時倏地滾落下來,“燕非在哪裏?我隻要見他一麵。隻一麵而已,請你帶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