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恒歎氣。其實在朱弋開口之前,他已經料到。
整座牢獄安靜得可怕,連獄卒的腳步聲都聽不見。
這裏是整個王都最牢固的監牢。冰冷的石牆,開得高高的小窗戶上裝了又粗又硬的鐵條。與其他牢房不同的是,那些鐵條上,還纏著俗稱“鐵荊棘”的一些刺藤,其密集程度,就連老鼠都鑽不進來。
雙眼習慣了昏暗之後,衛璿光便一直屏息靜氣,打量著四周,並留意任何輕微的聲響。
他輕輕動了下,腳邊鐵鏈立即發出被拖動時的沉重鈍響。那群獄卒,竟然把他關進這種地方還不放心,更加上了兩重鐐銬。
衛璿光偏過頭,看一眼靠牆倚坐的燕非……可能因為他看起來傷勢實在沒有威脅性,那些獄卒並沒有給他加任何枷鎖。衛璿光歎了口氣,不知道李大人和洪將軍怎樣了,末闌人似乎並沒有把其他使節和自己關在同一所監牢中。
這到底是怎樣一回事?
背後傳來微弱響動,他倏然回頭,隻見燕非扶著牆壁緩緩站起,似乎經過多日的休息,多少恢複了一絲力氣。
衛璿光怔怔望著,忽然反應過來,低喝道:“你還是躺下吧,不要亂動!”
燕非置若罔聞,搖搖晃晃來到他身邊,彎腰拎起那條鐵鏈,攥在手中,關節泛白,看似要努力地拗斷它。衛璿光滿臉驚詫,“你做什麼!你怎有可能弄斷它——別白費力氣了!”隨著點點鮮血滴落,在鐵鏈上逐一開出一串兒冰冷眩目的紅色花朵,那腕粗的鏈條居然開始漸漸扭曲,變形,隨著一聲脆響——竟真的被生生拗斷!
衛璿光驚怔莫名,殘餘的意識又看到燕非拎起自己手腕上的那一條,連忙阻止道:“夠了!不要急於一時,你休息一下再——”回答他的卻是另一聲脆響。
衛璿光完全愣住,抬起雙手放在眼前,他實在想不通,昔日差點要了他命的人,怎麼會在這種時候舍棄自身來救他。
在他愣神的當兒,燕非重又站直,雙臂抵門,衛璿光反應過來,大驚道:“你瘋了!這扇鐵門可是比鏈子重一百倍也牢固一百倍!何況你還——”話音未落,燕非噗地噴出一口腥紅,身軀也不支地半跪於地。衛璿光看得心中發怵,顫聲道:“夠了……你這樣拚命,就算真的能將門打壞,又怎會有餘勁逃亡?”
燕非不理不睬,回轉手腕,以手背擦去嘴角血漬,再度站起。
衛璿光渾身一僵……看他的樣子,根本就是豁出命去了,沒有打算能活著逃走的。這是何必?
為了他嗎?一個陌生人?一個……當初在山裏,隻因為拖了後腿,就被他冷冷置之不顧的幼童?
衛璿光突然起身,抓住燕非手臂厲聲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燕非轉過臉,低眸看一眼他的手,抬起眼來,仍是那樣淡淡的語氣,“……出去後,找到朱弋,讓她知道你還活著。”
衛璿光愣愣地望著他。昏暗晦澀的牢獄裏,突然透入朦朧月色,美麗清和。一樣淡定的溫柔如同一絲流光,在那雙比夜色還要烏黑的瞳眸裏輕輕飄過。
然後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決然。
一隻手在他胸口輕輕一推,衛璿光跌向一邊,來不及出聲阻止,隻連續不斷地聽到耳畔傳來聲聲巨響,震得人心身俱顫。
震動合著響聲傳來,朱弋一怔,聶恒暗叫道:“不好!”也顧不得許多了,將她背起,從長梯上飛身直落地底。
一片塵煙中,獄卒紛紛提刀衝向事發地,氣氛一時劍拔弩張,竟無人發現聶恒和朱弋的侵入。
朱弋急道:“發生了什麼事?”
聶恒歎口氣,無奈道:“恐怕是他們在越獄!”
朱弋睜大眼睛說:“越獄?成功了沒有?”
聶恒越發想要苦笑,進退兩難,朱弋突然掙開他,奮力跑向混亂處,聶恒大驚,連忙追上,將她一把拉住說:“朱弋,不可妄動!”
朱弋用力甩著,發現無論如何甩不掉後,隻得回身哀求道:“他們這一逃,等於破釜沉舟,如果被抓住了必死無疑的!聶恒,謝謝你,帶我到這裏就可以了,你快走吧!”
聶恒一怔,抓著她沉聲道:“你去了一樣無濟於事,而且還多一個送死,何必!”
朱弋抬眼,突然慢慢地輕柔地笑了,笑魘如花,在昏暗中那樣皎潔,“我知道。到這一刻我才明白,原來能死在一起,已是如今對我來說最大的奢望,最大的幸福。”
聶恒完全愣住,手指不由自主地一鬆……
朱弋掙脫,頭也不回地拎著裙子跑掉,飄揚的黑紗迅速溶於夜色……杳無蹤跡。
激戰已近膠著狀態,朱弋奔到戰圈外圍,從一個斷氣倒地的獄卒手中抽出長刀,想也不想,朝最近的一名獄卒後背砍下。
那人狂叫一聲,回轉身來,朱弋沒想到他竟能一擊不死,呆了一呆,眉頭微皺,又是一砍,這次便不再留情分毫,一下接一下地劈過去,一次比一次更猛烈,仿佛殺紅了眼。那人也沒想到她竟會反應這樣迅速下手這樣狠辣,連連慘叫後,倒斃血泊中。
可是其他的獄卒也被吸引了注意力,紛紛回頭看來。朱弋一摸臉頰,麵紗已經掉落,她的容貌完全暴露出來,難怪那些獄卒一臉驚詫,反應不及。呆怔間,一道掌風迅猛襲來,輕輕掀起朱弋耳畔發絲,卻削落她麵前數顆頭顱!
朱弋驚呆,聶恒低眼,看她一下說:“踏都踏出了,豈有半路收腳之理?”掃一眼那些無頭屍身,又說,“他們看過你的模樣,這活口便不能留了。”
朱弋愣著點一點頭,突然反應過來,急急喚道:“燕非——燕非——”
微弱的燭火雖然被打鬥時帶起的風吹熄,月光卻代替它灑落一地清輝。朱弋頓住,手中猶在流血的長刀哐啷一聲墜地,她先是邁出一步,兩步,然後飛快撲過去抱住那道矗立黑暗中的身影,聶恒和衛璿光同時一愣,朱弋顫聲哭道:“你回來了,你回來了……你為什麼要回來!你這傻瓜!”
她伸出手去,慢慢撫過燕非雙頰,指尖來到他唇角時,輕顫一下,臉上一片哀憐,“笨蛋都知道要逃得遠遠的,不再攪這渾水,你怎麼比笨蛋還笨呢?”
燕非抬手輕輕握住朱弋手腕,“答應過你,要……”
話頭陡然頓止,生機一點一點從他臉上抽離,清瘦的身形頹然歪倒。朱弋大驚,雖然抱緊了他卻著實力薄,阻不住他的墜勢,手足無措之時,聶恒穩穩托住燕非雙肩,同時一撫頸邊動脈,沉聲說:“快些離開這裏,他需要看大夫。”
朱弋飛快點一點頭,剛站起來,卻似想到什麼,扭頭看了一眼神情怔忪的衛璿光。
四目相接,千前萬語竟無從開口。衛璿光愣愣地望著她,啟唇卻是一片沉默,朱弋咬牙道:“你也隨我們一起走吧!”
……
衛璿光輕歎一聲,她到底還是沒有認出他來。
牢獄外不起眼的角落裏停著一輛馬車,聶恒翻身駕車,沉聲道:“坐穩了。”此番探獄,聶恒雖說不是滴水不漏、萬無一失,可是處處細節的設想安排,卻是絕對當得起周全二字的。
朱弋從懷中掏出一隻扁形水壺,雙手發抖地啟開瓶蓋,仰頭含入口中後,掰過燕非的臉,雙唇貼上,細細地喂他。衛璿光靜靜看在眼裏,不發隻字片語。送入最後一口,朱弋丟開空瓶,抱著燕非,溫熱的臉頰貼在他額際,然後一下一下,細碎地輕吻過眉間,愛憐之色,溢於表形。
這兩個人,一個流血,一個流淚。衛璿光輕輕垂下眼睫,到底自己離開之後,豔疆山裏發生了怎樣的故事?
那隻扁形水壺被朱弋隨手一丟,翻了兩滾停在他腳邊,衛璿光拾起來,捏在手中定定地望著。
沒記錯的話,這就是他被關在地窖裏時,朱弋遞進來的那一隻。下意識倒轉壺口,指尖接住一滴探入口中,輕輕一抿……果然是久違了的腥氣味道。
朱弋抬起頭來,以手背試探燕非臉頰的溫度,似乎感覺已不再冰冷,微微笑了下,接著並指為梳,緩慢而輕柔地插入他鬢間,理順淩亂發絲。
每一次順到發梢,她臉上的笑意就深一分,然而眼淚卻從未停過。
每一次有淚珠滴落到燕非麵頰,她就立即用手指輕輕拭去,卻從來沒理會過自己臉上的濡濕。
有句話她說了很多次,低低的,細碎的,有一次衛璿光終於聽清了:“隻要你平安無事,不用等到來生,我立刻離開末闌,什麼都不顧,一起去過生老病死的日子……好不好?”
生老病死,不離不棄。
衛璿光閉闔雙眼。良久,再睜開時,目光慢慢通透起來。他靜靜笑說:“放心吧,燕非一定沒事的,你也是,就算拚盡我全力,也要看到你們倆執子之手,白頭偕老的那一天。”
朱弋一怔,抬眼望來,衛璿光輕輕撫摩手中水壺,對著它自嘲道:“你還記不記得老朋友呢?七年前,在一個黑咕隆咚的地窖裏,有人將你遞給我,叫我活下去;七年前,在一座凶險莫名的山裏,也是那人用你裝了泉水來喂我,要我活下去。老朋友,我跟你分別了七年,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他嗬嗬一笑,晃了晃空空蕩蕩的水壺,把它塞上蓋子,小心地收入懷中,眉睫輕抬看向朱弋,語氣半是溫文,半是怔往,“我終於找到你了,朱弋姐姐,七年來我一直有很努力地活下去……隻是為了聽你再叫我一聲……”
“小四……”朱弋脫口而出,怔了一怔,又輕喚一聲,“小四?真的是你麼?”
衛璿光語氣驟止,轉為唇邊越來越濃熾的微笑,“你還記得我,你果然沒有忘記我!”
彼此都經曆了漫漫險惡,可彼此都用寥寥幾句就帶了過去,衛璿光道:“當時陷入泥淖,我也以為自己死定了,誰想醒來後卻在山外,還看見了一艘在沙漠上行駛的大船,我以為那是幻覺,直到被船的主人相救。”
“在沙漠上行船?”朱弋笑了一笑,這雖是奇事不假,可在一日如年的豔疆山,她所見所遇,又有哪件不奇特?“然後呢?”
“那片紅淖似乎改變了我的體質,讓我全身奇重,雖然性命無憂,可是每走一步都額外艱難,船主把我帶回中原,路上,我對他說了那座山裏的種種奇事,他說,這有什麼稀奇,還有能浮在天上的山呢。”衛璿光說到這裏,潤玉一樣的臉頰露出淺笑,“浮在天上的山,我是至今沒見過,不過如今我要想浮在空中,倒不是一件難事了。”
朱弋拉著他的袖子端詳一番,淡淡笑道:“是了,若是帶著那麼笨重的身體都能行走自若,一旦痊愈,還不飄起來?”
衛璿光道:“身陷泥淖,卻得了絕世輕功,也不知道算不算一種福氣。”
朱弋說:“那你怎麼又成了鹹池將軍呢?”
衛璿光哦了一聲,“我父親本就是聖朝世襲的士族,我隻是他側房所生,不受半點疼愛,誰想在我失蹤這段時間,家中幾個兄長統統暴斃,隻剩我一棵獨苗,沒有法子,隻好承了父位。”他說得不屑一顧。
朱弋微微笑道:“看來你很受倚重,出使末闌,是個關鍵卻不好當的差事。”
衛璿光說:“是我力爭的。當然,也多虧了容王的保薦。”他嘴角揚起,淡而柔和地說,“因為我無論如何都想來打聽一下你的下落。”
朱弋微笑凝固,化為無限悵然。
“若不是為了找我,你也不會來,是不是?”她說,“到頭來,我居然一個一個,害了自己重視的人。”
衛璿光急道:“你別這麼說,我完全是心甘情願,燕非想必更不覺得是受了拖累!”
朱弋說:“他當時……你不怪他麼?”
衛璿光一笑,“我也想透了,若不是他,我哪能有今日?而且那時,他也是為了保住你才會舍我不顧,仔細想來,他是個好人啊,否則大可自己走掉。就在剛才,還是他扯斷了縛住我的鐵鏈呢。”
朱弋放心一笑,轉而又遲疑道:“你們怎麼碰上的?”
衛璿光說:“在沙漠裏。他傷勢沉重,軍醫看不出端倪,還差點斷言說他死定了。不過確實如此,那種程度的內外傷絕對足夠致人死命。姐姐,之前發生了什麼嗎?他怎會傷成這樣?”
朱弋垂下眼睫,隻草草說了燕非與浪萍之間一些事,隱去了刺地夜華。衛璿光聽了震動道:“原來五侯府排名第四的浪萍侯就是燕非的主人?”
朱弋問:“五侯府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衛璿光說:“我聽容王說過,是一個收銀買命的殺人組織,長侯容止,二侯長星,三侯行雲,四侯浪萍,五侯濟楚。這五個人連同手下的殺手都立場奇特,非正非邪的,似乎全憑興趣,又似乎有十分嚴密的行規,不過那都是中原江湖的紛爭了——真沒想到浪萍侯會在末闌潛伏多年,而且還做出劫帶幼童這樣泯滅人性的無恥勾當。”
朱弋沉寂片刻,又說:“我聽你總是提到容王,那是什麼人?”
衛璿光道:“容王江寄水,是個深不可測的人物,聖皇對他幾乎言聽計從,可以說整個國家,都是他在運籌帷幄。”
笑一笑,露出淺淺梨渦說,“也是我義兄。除了朱弋,我最敬重的就是他。”
朱弋對聖朝權貴都沒什麼好印象,提起來就深惡痛絕。但小四這樣說,還是勉強地笑了一下應付他:“是麼?那日後有機會要拜會一下了。”
衛璿光瞪大了眼睛道:“當然啦,我在他麵前提你提了不知多少次呢!他對你也很感興趣的樣子,尤其是知道我惦記你的下落,所以在聖皇麵前極力舉薦我出使末闌。”
朱弋淡淡“哦”一聲,這時,馬車戛然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