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一章 血祀(1 / 3)

外麵無人應答,衛璿光一愣,正要外出查看時,卻聽到連聲慘叫。

衛璿光大驚之下起身,隻見門外湧進來一批手提長劍身披胄甲的末闌衛士,將他們團團圍住,為首隊長緩緩上前兩步,低頭掃一眼燕非,哼道:“好大的膽子,竟然窩藏要犯!”

這家醫館的大夫被拖出人群,跪在地上連聲討饒,撇清幹係。

那隊長說:“你店裏的夥計通風報信頗為及時,撿回一命,你就沒這麼好運了,帶回去聽候發落!”

衛璿光嗬斥道:“放肆!你們知不知道我是誰?傷者是我帶來的,與旁人無幹!”

隊長大笑一聲,說:“我當然知道你是誰,聖朝使者嘛,在我們末闌觸犯了法律,也一樣要製裁!”

衛璿光皺了眉道:“怎麼他是要犯嗎?我救他時並不知道這一點!他犯了什麼罪?”

隊長說:“行刺太子,這罪算不算大?使者大人,難道您沒有看到滿街貼出的皇榜?但凡窩藏者,疑似同黨者,一律就地處死!”

衛璿光一時無言以對,卻還是說:“我要見你們國主!”

隊長道:“那是當然的,不過,還請您配合,戴上這個!”說著,將一副鐐銬扔到他腳下。

這等奇恥大辱讓衛璿光勃然大怒,“我無論如何也是聖朝的命官,這樣的做法,你們有沒有想過後果!”

那隊長卻全然不懼,頂撞他道:“聖朝人仗著國廣人稠,在我們末闌,一向肆無忌憚,囂張跋扈,我等敬重國師為人,才忍氣吞聲,對你們以禮相待。聖朝命官又如何,高人一等嗎?聖朝命官就可以在末闌隨意侮辱女子,無視末闌的國法嗎,是你們不要逼人太甚!”

衛璿光一怔,心想他這句在末闌侮辱女子卻是什麼意思,“等一下!其中必定有誤會!”

隊長冷笑道:“誤會不誤會,使者大人您還是留著去對我們國師解釋吧——帶走!”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衛璿光沉在一頭霧水之中。雖然那衛隊隊長並沒有真的給他鎖上鐐銬,卻也前後押送,看守得密不透風。

前一刻還是酒肉歡宴,沒想到才抵達克孜戈爾不到半日,就身陷囹圄,這,這也實在太大起大落了吧!

押至庭外,那隊長說:“使者大人,按照我們這裏的規矩,麵見國主是要除下身上一切武器的,請。”

衛璿光道:“我的佩刀已讓你們拿走了,還要怎樣!”

隊長說:“是麼?”

朝身邊之人使了個眼色,那兩名兵士欺身近前,一個抬起衛璿光雙臂,一個從他肩頭搜下,麵色一凝,探手入袖,“隊長!”

目光觸及那件物什,衛璿光忍無可忍,“喂!那是一個朋友送給我的,你們難不成懷疑我會拿它行刺國主?!”

隊長冷道:“可這也是不折不扣的武器啊,更說不定是為了掩飾,專門做成了女子專用的樣子而已。”說著,將那把小巧的長意刀拿在手中,無視衛璿光的怒氣,招呼左右送他進去,自己則改道另走偏門。

鬱孤台把茶碗放回桌麵,關節忽然抽痛一下,他低頭看著那根手指,似乎在尋找那緣由不明,來去迅速的痛感——使用月烏的後遺症,便是逐步加深的凍傷,如今能夠感覺到痛,仍算是幸運,要知道嚴重起來,整個人都會毫無知覺。鬱孤台深吸一口氣,再也等不得了!他籌劃七年才進入那鬼神難侵的豔疆山,一無所獲不說,還泄漏了這件至寶的存在,讓刺地夜華落到了更為棘手之人那裏。

要從浪萍侯身邊奪它回來,難如登天,如今也勢必隻剩下唯一一種極端的法子可使。

門輕輕開了,鬱孤台半轉身,對護送朱弋前來的侍衛揮揮手,示意他帶上門退下。

屋子裏隻剩二人,朱弋惑道:“大人,聽說您突然拘囚了聖朝來的使者?”

鬱孤台道:“我不但要囚禁他們,還要殺了他們。”

朱弋怔道:“這是為何?”

鬱孤台緩踱數步,這才開口說:“為了刺地夜華。”

這句話聽得朱弋一時反應不及,“刺地夜華不是在浪萍那裏嗎?跟聖朝使者有什麼關係?”

鬱孤台道:“五侯府在暗,別說是從他們手裏搶東西,就算要找到蹤跡都很難,我翻閱《古華誌》,苦研數日,終於發現有一條途徑,不但可以令到浪萍放棄刺地夜華,還能讓這株奇花在末闌現身。”

朱弋聽得緊張,不祥預感浮上心頭,顫聲問:“什麼法子?”

鬱孤台確定窗外門前都沒有人在,緩緩說道:“刺地夜華,花如其名,是靠著血肉屍體和死氣生長起來。幾百年前,有一個強盛的國家名曰‘仰洪’,國民嗜殺,喜好四處侵略,他們經過的土地上幾乎都有戰事發生,血流成河。浸透了鮮血的大地滋養出刺地夜華,以奇快的速度生長,不到半年便絞碎了整個仰洪國。”

朱弋毛骨悚然,那是可以預見的慘烈景象。她突然一震,一個微弱的念頭像絲線一樣,迅速穿起了所有前因後果,“大人,你是想……你難道……”

鬱孤台接過她的話,冷冷說:“不錯,殺了三年一度的來訪使者,聖朝就會問罪末闌,屆時大興戰事,讓這片土地重演當年仰洪滅國的曆史——以鮮血和腐肉為牲供,喚醒刺地夜華,此法謂之‘’。”他越說越是激奮高昂,“等它生長起來,試問誰能阻止得了?即便五侯府,也不得不放棄!”

朱弋卻隻覺得腦海中驚雷滾滾,這人——這人真是瘋了!為了得到一株刺地夜華,竟要犧牲整個國家成千上萬的人!她倏地跪下,“懇求大人三思!大人!刺地夜華非同小可,若是瘋狂生長起來,後果將不堪設想!”

鬱孤台略有意外,但也不以為然,“不然你還有別的法子麼?”

朱弋想了想,又苦苦哀求說:“就算五侯府放棄它,那大人能控製得住成長起來的刺地夜華嗎?”

鬱孤台說:“控製不住,我也不會冒此奇險了!《古華誌》裏記載下了末闌先祖收伏它的法子。那株刺地夜華在吸幹仰洪後,花開兩朵,一雌一雄,在此時以奇特磁質將它封印,特殊磁力下吸住並隔斷雌雄雙蕊中儲存的養分,令其無法受孕即可。隻不過這一時刻極為關鍵,早一分,則花開不到極致,殺傷力便會銳減;遲一分,又無法抑製長勢。總之我也知道這很冒險,但又別無它法。”

朱弋低著頭,雙手微微顫抖,“可是,可是這樣,便要犧牲整個國家……那仰洪……”

鬱孤台冷笑道:“怎麼,你說過的話都是騙我的麼?什麼如今的末闌皇室全是一群膿包,隻有我當得起這舉世無雙的神兵的話?”

他伸掌托起朱弋下頜,凝視那張清麗絕倫的臉龐道:“本國師答應過你為你複仇,讓你做太子妃,就絕不會食言,試想若不是我,你的命保不保得住都是個問題,何況跟洛瀧出雙入對!如今到了效力的時候,可別告訴我,你不想幹!”

朱弋臉上血色盡褪,渾身微微顫抖。

鬱孤台鬆了手,哼道:“瞧你嚇成那個樣子,真是婦人之仁。小小的末闌而已,等我取得天下,這樣的國家送你一個就是!”

朱弋雙手撐地,怔了好久,半跪著無力說:“大人……要我做什麼?”

“這還差不多。”鬱孤台淡淡笑道,將她扶起,輕輕拍了下肩膀,“我要你在陛下和太子麵前,說那李享李禦使,他輕薄你,欺你目盲,欲行不軌。”

朱弋唇邊終於泛起淡不可見的笑容,一字一句冷冷說:“多虧大人趕到,救下小女子,對麼?”

鬱孤台道:“以你的口才,相信要自圓其說易如反掌。”

這時外麵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鬱孤台瞥一眼,輕慢笑道:“你要等的人來了。”

門砰然被推開,洛瀧搶入,大呼道:“朱弋!你、你沒事吧!”一把握住朱弋雙手,又驚道,“你的手抖得好厲害!”

朱弋被他抱在懷中反複檢視,雙眸微閉著顫聲說:“……我沒事。”

這副驚魂未定的樣子看在洛瀧眼中,分明就是受辱之後的委屈,心中大慟,怒罵道:“這群狗欺人太甚了!”

鬱孤台道:“殿下,朱弋姑娘受驚不小,請殿下帶她回去好生安養,這事就交給我來處理吧。”

洛瀧餘怒未消,摟著朱弋道:“謝謝恩師,待事情查明,我定要親手剮了這些逆賊!”說著又低頭柔聲勸慰,“我們回去吧,放心,沒事了。”

朱弋淡淡掃一眼他搭在自己臂肘上的五指,不知為何,心中一片空空的虛疲。

錯了嗎?指望激發兩虎相鬥,坐收其利,誰想卻引來一場真正的滅頂國禍。

刺地夜華一旦受到血氣熏染,瘋狂生長,那整個末闌就……想到此處,腳下一軟,險險摔倒,洛瀧大驚,急急扶住說:“你可別嚇我,真的沒事麼?”

朱弋搖一搖頭,強顏說:“我……實在是嚇到了。”

“豈有此理!真是可惡!”洛瀧切齒道,“想起來我就恨不能親自一刀一刀殺了那些混賬!我做足待客之禮,在迎接招待的任何細節上費盡心血,他們竟把腦筋動到你身上來了!他們當你是什麼人!可惡,我一定要替你討回公道!”

朱弋聽著他盛怒之下言之鑿鑿的發泄和許諾,心底浸透了冰涼的悲哀,說不出一個字來。

到了太子府,洛瀧命人打來準備洗浴用的淨水,拉著朱弋的手說:“什麼都不要想了,好好睡一覺,我晚些來陪你。”

朱弋像魂魄離了軀殼,麵無表情地點點頭。

婢女在水中撒滿花瓣,用布巾掬了,輕輕潑在朱弋身上,一下一下的流水聲聽得她出神。朱弋浸在水中,雙臂反抱自身,忽然一陣厭惡,沒來由地連同自己也恨了進去,一個婢女手腕突然被推開,朱弋說:“你們統統出去,不許看我!”她深深沉下,水流滲進眼眶,熱辣酸澀,分不清那是水,還是淚。朦朧中隻聽見自己心底有個聲音在說:“我挑不動了……我好想逃……你快回來帶我走,帶我走啊……”

四下空茫。除了水,別無他物。她伸出手……很久很久,沒有人來握住。水流安靜地從指間流走,又彙過來,柔和地包圍住她。

去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慢慢地老去……在亂世中,平靜地生老病死。

如今放不下,也回不去了。朱弋收攏五指,在水中攥緊雙拳。仰起頭,看漂浮了花瓣的水麵,看水麵之上那個紛亂的塵世……心中一下一下的鈍痛。

來世吧……

來世你要記得我,讓我陪你過那種生老病死的生活……默默無聞,不離,不棄。

洛瀧踏入寢室,邊走邊埋怨道:“瞧你,我不是說了叫你好生休息嗎?”

朱弋不急不徐,從榻邊站起來,勉強柔和一笑,說:“我有話對你說。”

洛瀧說:“什麼話等你好些再說啊!”

朱弋拉住他道:“李享李禦使沒有輕薄我,那是一個誤會。”

洛瀧怔住了,喃喃道:“你、你說什麼?”

朱弋頓了一下,雖然有些微微的發顫,卻還是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這是誤會。我仔細想過了,他不過是想跟我說話而已,是我看不清楚,小題大做,才會曲解他的意思,呼救引來國師。”

洛瀧皺了雙眉,疑惑不解道:“朱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朱弋咬住下唇,貝齒在紅唇留下一排讓洛瀧為之不忍的痕跡。

“我……昨天騙了你。”她抬起頭,“那些話是國師叫我說的。”

洛瀧完全怔住了,“老師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時門外突傳急報,來人不顧婢女阻攔,強行闖入跪地道:“殿下,國師說有要事請您前去!”

洛瀧怔道:“什麼?”看一眼朱弋,壓聲說,“好,我待會去就是了。”

那人道:“國師說,事關重大,請您立刻就去!”接下來這句,卻說得不大利索了,“而且,而且……”

洛瀧微慍,嗬斥道:“而且什麼?!”那人起身,附耳說道,“國師請您一個人前去,誰也不許跟隨。”洛瀧愣住。

朱弋自然洞悉,“洛瀧,你是不是有事,那你去吧。”

洛瀧說:“那怎麼行,你現在需要有人在身邊陪伴才是。”

朱弋淡淡笑一笑,“我是想出去走走,你若不放心,派那個叫聶恒的人跟著我吧,他對你那麼忠心,連命都能豁出,應該信得過。”

洛瀧略略一想,鬱孤台那裏,朱弋和聶恒已經裝過一次舊識,在一起也合情合理,於是勉強答應,一邊差人去喚,一邊戀戀不舍地隨那使者走了。

朱弋等聶恒到了麵前,跪下後,伸出手去。聶恒本能地一閃避,朱弋慢慢笑道:“有勞。”聶恒這才意識到自己須得充當她的盲人棍,不碰觸怎麼行,當下小心翼翼地接住朱弋手腕,轉身在前麵引路。

他始終低著頭,朱弋從自己這個角度端詳,隻覺他生得周正,正麵側麵均十分耐看。雖然比起洛瀧的風雅,和燕非的清俊,都差得很遠,但自有讓人流連的穩重沉隱在眉宇之間。心中不由得想:確實是一副可以托付信賴的模樣,就不知道這樣不凡的人,為什麼會追隨不經世事的洛瀧?

聶恒道:“不知姑娘要去哪裏?”

朱弋說:“我想去宴古茶樓看一下,然後,隨便走走即可。”聶恒答應了,便一心一意地引路,朱弋也不再說話。宴古茶樓,那幾乎可以說是她噩夢開始的地方,卻又如此牽腸掛肚,恐懼憤怒和思念一起,纏繞在心裏揮之不去,讓她不能不一遍又一遍地猜想著浪萍的舉措和燕非的下落。

唯獨可以肯定的是,那個少年,他不會再回來了,“你怎樣知道他對你忠心不二?誰是他的主人,誰是他生命中萍水相逢的過客,你還不清楚麼?”

腦中激鬥,駁來辯去,朱弋放棄了,不再做那沒所謂的猜疑,把雜思趕出腦海後,空空的隻剩一個執念,就是阻止鬱孤台,阻止這場迫在眉睫的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