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 塵淖(1 / 3)

門開著,風從那裏吹進來,紗帳翻飛。恍然間那個少年站在門口,背影凝霜,衣角正掠過,便消失不見。

“燕非……”朱弋低聲喃喃一句,他還會回來吧……可是燕非,那個燕非,還會回來嗎?

茫茫然睜眼一看,外麵豔陽高照,一時之間刺得眼睛有些恍惚。朱弋怔怔對著天頂看了許久,忽然一頓,意識到一夜過去,眼前竟真的奇跡般恢複澄明。

窗前立有兩名婢女,見她坐起,恭敬行禮,“姑娘醒了?是這樣,國師讓我們姐妹倆過來伺候姑娘梳洗。”

朱弋一怔,立即反應過來,在旁人眼中,她依然是患有眼疾的柔弱女子,一念浮起,瞬又消逝,臉上始終不露聲色,恬淡道:“謝謝。”

銅鏡如湖麵,自己的容貌投映其中,立即波紋一樣蕩漾開來。她看著鏡中自己眼珠的顏色,淡淡的灰,漠然卻也驚豔,像下著雪的那種深夜裏,大地反射著天空的光,製造出介於漆黑和明亮之間的昏暗。

朱弋看得出神,抬起手來摸了摸睫羽。她自小到大都沒有受過這種待遇,兩個婢女心靈手巧,替她換上末闌女子的裝束,長裙曳地,環鐲叮當。沒有蒙麵,隻用豔紅的紗輕輕戴過臉頰,眉眼若隱若現,整裝完畢,其中一婢道:“天呀,傳聞當年長公主的美貌驚煞神仙,那感覺應該就是姑娘這個樣子的。”

另一個婢女打了她一下,暗使眼色,嘴裏說:“姑娘去街上走一圈,明日滿城的女子都要這樣穿披紅紗了。”

那婢女反應過來,連說:“是呀是呀。”

朱弋看著鏡中二人的神色和動作,笑道:“是嗎。”

二婢一前一後,將朱弋護在中間,領到正廳,鬱孤台剛剛候在那裏,轉身一看,臉上微露驚豔之色,淡笑道:“好,很好。”

朱弋站穩,彎腰伏禮道:“見過大人。”

鬱孤台道:“嗯。剛剛太子府來人說太子醒了,正想見你,你隨我去吧。對了,怎麼不見燕非?”

朱弋說:“他被主人召回。”

鬱孤台哦一聲,不再多說。

上了馬車,朱弋靜坐不動,鬱孤台道:“國主此番很是盛怒,一定要追究後果,太子醒後替你苦苦求情,說完全不關你的事,再加上我的力保,可讓你安全無憂。”

朱弋謝過他,鬱孤台又說:“至於燕非,有人親眼看到他對太子出手,就算死罪可免,活罪卻難饒。他離開一段時日也好。”

朱弋聽著,抬起頭來憂憂地問:“大人要捉拿他嗎?”

鬱孤台道:“這也隻是做個樣子,其一重傷太子的罪名畢竟不小,其二,以燕非身手,末闌軍士要傷他豈是易事?何況捉拿。你要知道,我雖是向著你們的,卻也有身不由己的立場。”

朱弋在心中冷笑一聲,淡淡說:“大人說得極是。”

到了太子府邸,鬱孤台和朱弋被引至太子休息的寢房,洛瀧靠著厚厚枕榻,精神好了許多,見到一身紅紗的朱弋,更是喜出望外得險些忘了自己正在病中。

朱弋輕輕揭開麵紗。黑發挽髻,綴以金飾,洛瀧昨日相贈的紅玉古簪鬆鬆地斜躺在雲鬢之間,通體潤澤,在金色的映襯下更顯華貴。

洛瀧臉上漸漸浮現出驚豔褪卻之後的懷念神色,“朱弋,你今日看起來好美。”

朱弋笑著伸出手去,洛瀧自然握住,拉她在身邊坐下,這一動少不得牽碰創處,輕咳出來。

朱弋等他平息下來後說:“還有心思看我美不美,是嫌傷得不夠重嗎?”

洛瀧笑道:“有你在我好起來,起碼快十倍。”

鬱孤台插進來說:“殿下,聖朝使者下月中旬便可抵達,慶典在即,千萬保重身子。”

一提這事洛瀧便歎了口氣,“這一切相關事宜本來是我在籌劃的,這下子要全權勞煩老師了。”

鬱孤台走後,洛瀧遣退所有侍婢,拉著朱弋手說:“父王沒有為難你吧?”

朱弋說:“怎麼會呢,陛下不是不明理的人,再說還有鬱大人在。”

洛瀧舒了口氣道:“我唯恐他一怒之下將你關入大牢,再來個即日問斬,紅顏薄命,香消玉殞,那我豈不要生生痛死!所以趕緊醒了過來。”

他這話說得肆無忌憚了些,跟打情罵俏也差不遠了,朱弋聽著,卻隻是柔柔一笑,沒有露出反感神色。

洛瀧目光落到她發髻那支紅玉古簪上,心中一片狂喜,又看一眼朱弋被他握在手中的柔荑,不由癡癡地說:“我就說嘛,你還是適合這種發簪……你還記不記得我送你時說過的話?”

朱弋聽了,唇角的笑意更甚,深深低下頭去,露出白皙的脖頸和耳側曼妙的弧度,無限嬌羞。

一時之間洛瀧也找不到什麼話說,二人安靜下來,朱弋忽然說:“洛瀧,我求你一事。”

笑容仍在,語氣已不複旖旎。洛瀧微怔,立刻明白過來,“是關於燕非吧!”

朱弋點一點頭,說:“他犯了死罪,但這本該是我的責任才對,燕非的心誌十分單純,是我沒有看住他,教好他。”

洛瀧邊聽邊皺起眉頭,他早覺得燕非的存在十分礙眼,卻又不知該如何處置,現下正好有一個機會,朱弋果然又為他求情,自己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朱弋哪知道洛瀧心中的這些盤算?隻顧著自己說:“我終於發現,這種人群密集的地方不適合他,我早已料見自己不能照顧他一輩子,可是卻也不能看著他留下送死,所以就央求鬱大人,將他放走了,你怪我麼?”

洛瀧瞪大眼睛,“你、你把他放走了?”

朱弋說:“是呀,對不起,我總是做出要你為難的決定……”

洛瀧會這樣想才怪。聽見這句話時他心中的歡喜勁上來,那傷似乎都好了八九成,“你說到哪裏去了,我其實也一直在煩惱著要怎樣為他脫罪呢!原來你已布辦好了,真是謝天謝地,他目前沒事就好。對了,朱弋,你把他送到何處去了?”

朱弋說:“我也不知道,可是你放心,他以後不會再回來了。”

她笑容淡淡,目光透過洛瀧靜靜望著一點,臉上神色悵然若思,“從哪裏來,回哪裏去,我跟他,也不會再有瓜葛。”

那樣子的朱弋讓洛瀧看得出神。

鏡中花,水底月,像隔著時空的虛幻投影,雖然真真實實地握著那雙手,卻有一個感覺充溢心頭。隻要一鬆開,她就會陷入時空的狹縫,消失不見。

像她的感情一樣,抓不住。

朱弋回過神來,笑道:“對了,不說這個,你們剛才在說慶典,什麼慶典?我可以幫上忙嗎?”

洛瀧笑著說:“是聖朝的遣闌使,每三年來訪一次。至於你能幫的忙,就是在慶典上穿戴一新,坐在席間,生生震傻那些自詡有三妻四妾的達官貴人。妻妾成群卻又如何?加起來也不一定比得上你。”

朱弋也笑了,落落大方說:“好,這個任務我自問還是能完成的。”

洛瀧一高興,又連連咳嗽兩聲,朱弋忙說:“你瞧你自己,還是個病人。若是想看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就趕緊好起來啊,不然我穿給誰看,當真是為了養他人的眼嗎?”

這話再明顯不過,洛瀧聽了完全怔住,反複回味後慨歎,他一病病出多少驚喜,像這樣的傷,就是再來幾次也值得啊!

洛瀧養傷這些日子裏,朱弋就一直住在太子府中。國主拜慈雖然質疑朱弋來曆,嫌她不是出身名門,可若論談吐見識和容貌身材,他也承認朱弋無可挑剔。猶猶豫豫的幾天拖下來,加上鬱孤台推波助瀾,似乎也就默許了洛瀧對她的情意。

大半個月過去,洛瀧傷勢基本已愈,因為意外而推掉的慶典事宜籌辦得差不多了,他也樂得清閑,每日帶著朱弋四處遊樂,雖說她有眼疾不能觀賞(實際上末闌值得觀賞的著實不多)不過,城內還是有一些珍奇玩意值得一試的。

對於城內居民來說,這下可謂大飽眼福——王子身邊那一位身著豔紗、天姿國色的佳麗,成了多少男子心儀的對象,雖然早在數月前,她的出現就已經引起了克孜戈爾的滿城風波。

聽說她來自中原,雙眼有病,但是才華過人,一出現就治好了國師的頑疾,二人已成為忘年之交。

聽說她是王子在中原拜師學藝時,一見傾心的人。隻因看了她一眼,心高氣傲的王子自此對末闌其他皇族女子再無眷戀。

朱弋坐在四麵掛著輕薄紗幔的馬車上,洛瀧特意命人趕製了這種交通工具,朱弋心中發笑,這不是把我當成展覽品麼,可是看著眾人驚豔神往的目光,那點不悅倒也勉強壓製住了。

有多少女人在暗暗撫摸自己麵紗下的臉龐和五官呢?有幾個能夠站出來,揭下那層掩飾她們缺陷的,或是禁錮了她們美色的黑紗呢?

羨慕,嫉妒,無濟於事。她們永遠都無法成為朱弋,不是因為容貌,隻是因為這一點,這微不足道的小小的一個舉動。

洛瀧不禁笑道:“朱弋,我發現末闌的女人其實一點都不比中原的女人長得差,隻是她們一生也沒有拋頭露麵的機會。”

朱弋說:“是啊,等你做了國主,一定要廢除女人終身覆麵這條教義喔,我真是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荒唐的規定呢?”

洛瀧尷尬笑道:“那是因為末闌先祖相信女人是禍水,尤其容貌美麗的,更是會引人遐想,犯下罪孽。”他又說,“可是即使朱弋你蒙住全身站在人群裏,我也一定能立刻就認出來。因為你周身的光暈就像神賜有的,凡人根本無法取代。”

朱弋笑了笑,說:“聽給我梳頭的侍女講,末闌那位送去中原的長公主非常貌美,不知我和她相比起來如何?”

洛瀧怔了怔說:“這個,我出生不久她似乎就被處死了,未曾見過,所以不好妄論啊!但我相信你絕不遜色絲毫。”

朱弋說:“長公主是送嫁聖國皇帝的,雖然路上遭遇不測,但好歹到了目的地。那裏的人應該對她有所耳聞吧?不知道來這裏的幾位遣闌使中,有沒有人看過她的容貌。”

洛瀧皺眉道:“朱弋,你似乎很在意長公主當年的事啊,按說那時候你還沒出生呢,為何……”

朱弋打斷他說:“我隻是突然發現了和她之間的共同點。在末闌,長相美麗,又不巧露出容貌給人看過的女子,好像都不得善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