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從白晝轉為黑夜,天地交接處的最後一絲光亮也被藏青色的夜幕掩蓋了。梁小青忽然心思焦慮,一通電話打進來,悅耳的鈴聲把她嚇了一跳。她翻出手機,看到屏幕上的名字顯示,心忽然提到了嗓子眼。
冷落她這麼久,懲戒她這麼久,彼此抗衡了這麼久,她期待他久違的主動,卻在這通電話響起時想按下拒接。可終究她沒有勇氣這麼做,接起來後,聽筒的彼端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性嗓音,低沉渾厚,略帶磁性。
她心虛,連“喂”都不敢,隻靜靜地聽他說:“梁小青,你是不是瞞著我幹什麼壞事了?”
一大早,許斯年就吩咐嶽麓把昨兒新得的茶葉送到泉香堂,給老爺子老太太嚐嚐鮮。結果嶽麓巴巴地騎著山地車穿山越嶺,到了一看,泉香堂休業一天。他糊塗了,問起街坊四鄰,才知道近來老太太病了,立馬給許斯年打了小報告。
梁小青有心理陰影了,這回撒謊聲音都有些發顫:“沒……沒有,我不敢。”
許斯年也不逼問,隻是話鋒陡轉:“幾點排練結束,我去接你。”
“不用了不用了,今天姑姑不加班,我們一起回家。”梁小青覺得自己編的這個理由勉強還說得過去,心裏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許斯年卻嘖嘖兩聲,一語道破她的謊言:“是嗎,你們話劇團每逢周三不是公休嗎?”
梁小青頓時啞口無言,失策了失策了,她長了一顆什麼腦袋,怎麼忘了這茬了?剛才還揚揚得意的謊言根本經不起推敲。
“我現在就在話劇團門口呢,你要不抽個時間出來和我見一麵?”許斯年如是說,言語裏滿是譏誚。
梁小青甘拜下風,主動投降:“那個……我錯了……”
許斯年哼了一聲,方才灑脫不羈的口氣頓時嚴肅起來,直接說重點:“醫院,樓層,病房號,給我。”
梁小青隻好妥協。
“手術進行得怎麼樣?”他的身邊有細細的嘈雜聲,還有小孩的啼哭。
她當然不知道病房裏麵的情況,但考慮到他還在接待患者,不能分心,於是說:“情況還好。”
許斯年答應了一聲:“我這邊要接待幾位特殊病患,晚些過去。”
手術很順利,許太太在麻醉作用下沉沉睡著。許大夫作為病人家屬獲得了探視資格,而梁小青則一直在走廊裏守了一宿。
操勞這些天,許大夫雙眼通紅,醫院為病人家屬安排了接待室,梁小青勸他去休息。他不肯,她再三勸說,安慰他有護士和她一起看守,不會有問題,他才終於去了接待室休息。
走廊寂靜無聲,偶爾有身穿白衣的護士匆匆而過,大部分的時間都如黑洞般安靜,隻有極少數的時候某個病房會突然躁動起來,然後一陣慌亂,短暫的喧鬧後又恢複如常。
她就這樣在走廊裏睡著了。一直到淩晨,許斯年結束了緊張的工作,匆匆趕來,遠遠地便看到了長椅上的身影。
她穿了一件短款黑皮衣,裏麵是一件薄荷綠色的小薄毛衣,一雙長靴跟隨小腿彎曲的弧度呈現出優質的質感。她枕著手臂,如墨如瀑的長發遮住了她的素顏,有幾縷長發調皮地粘在了她的嘴角,被他輕輕地撥開了。
難得看到她未施粉黛的樣子,幹淨的麵容讓他移不開視線,無論是和舞台上的她,還是片場上的她相比,眼前這副樣子的她都更容易讓他心動。
他試想過很多辦法,去改變爸媽對她的印象,也盤算過許多情形,試圖緩和雙方僵持的關係。沒想到,她比他想的要勇敢,就這樣瞞著他選擇了主動出擊。
不知道她用了多久的時間,才成功被媽媽接納,其中的過程是他猜不到的。他隻是慶幸,她沒有在困難和心結麵前望而卻步,反而選擇孤身去見他的爸媽。他亦覺得感動,從前口口聲聲說不喜歡她的媽媽,願意給她這個培養感情的機會。
經常在新聞或電視上看到,狗血家庭倫理劇中的惡劣婆媳關係,兩個女人的關係壞到那個地步,不過是雙方都太愛那個男人了,所以誰都不肯讓步,非要一方占據了勝利的最高點才肯罷休。
可那樣強烈的求勝心哪裏算得上是愛?分明是以愛之名的禁錮。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得飛快,待他的視線離開她的麵龐時,不知已過去了多長的時間。
他雖然不忍,但還是喚醒了她。
見她漸漸轉醒,他又板起臉來:“先去車上睡,這裏交給我。”說著把車鑰匙丟給了她。
梁小青還沒完全清醒,被他的鑰匙穩穩砸中,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外麵走去。
她是困極了,見他來了終於能安心睡了,話也不多說一句,按照他的指示屁顛屁顛地照做。
許太太的手術很成功,接下來需要住院觀察。許斯年隻在獲準探視的時間裏略坐了一會兒,之後便去找主刀醫生聊了聊,待他返回停車場尋車,隻見梁小青睡得正香。
她的睡姿讓某人忍俊不禁,他本來都已經係好了安全帶,又解開,專門為她調整了頸部的位置。
薄毛衣的領口開得有些大,露出一小截白皙的皮膚,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處,忽然產生一種做壞事的衝動。
睡了有三四個小時,再醒過來天色大亮,梁小青環顧四周,發現是許斯年故意沒有叫她。從前車窗看出去,山道被霧氣籠罩,地麵泛著清冷的銀霜,近光燈投射在地上,映出此刻簌簌而落的雪。
許斯年就站在路邊,一襲灰黑色的大衣把他本就頎長的身材襯托得更加挺拔。他們已經回來很久了,而他不想吵醒她,就這樣靜靜地等,直到小雪來臨,他興致突起,孤身走進雪裏,燃掉半支煙。
梁小青坐在車裏,寂靜無聲地注視著他的身影,忽然看到車駕駛台上放著兩張電影票,影片竟然是她最熟悉的《雷峰塔》。
這部電影的拍攝可謂幾經波折,作為海歸導演裴禪和的回國處女作,從拍攝初劇組就緋聞不斷,最後由溫婉自爆把話題炒到最高點。
眼下電影上映在即,傳出導演失明的消息,噱頭十足,電影還未上映,首映影票已銷售一空。許斯年當然對電影不感興趣,這兩張票不過是朋友送的,被他隨手扔在了那裏。
梁小青看到電影票,心裏不禁唏噓,她這幾天忙著照看許太太,都沒顧上網絡的消息,聽說裴禪和把手中持有的海棠股份盡數交給了溫婉,而他已於昨天傍晚在專業醫療團隊的陪同下離開了中國。
她踩著薄雪走到他身後,他聞聲轉身,與她清亮的雙眼對視。
時光恰到好處地靜止。
“是誰教你去討好我爸媽的啊?”
“沒人教,自學成才。”她坦言,心裏卻有些忐忑,“阿姨沒事吧?”
許斯年不答反說:“看起來你和我媽的關係沒有我想象的那麼難以突破。”
梁小青微窘:“事在人為嘛。”她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袖子,“你就看在最近我照顧阿姨的分上原諒我唄,好不好?”
許斯年卻傲嬌地哼了一聲:“我哪有那麼小氣,早就原諒你了好嗎?”
梁小青以為自己聽錯了,愣了一瞬,忽然跳了起來,直接撲到許斯年懷裏:“我就知道你是在嚇唬我!”
許斯年輕輕擁住她,還未來得及說出一個字,她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是遠在哈爾濱的閨蜜小魚兒:“梁小青,你給我從實招來!”突然入耳的大嗓門震得她耳膜生疼,“你什麼時候交了一個那麼帥的男朋友?為什麼瞞著我?你是想和我絕交是吧?”
她和許斯年的戀情一直是高級機密,被她守口如瓶,小魚兒是怎麼知道的?
“你太不厚道了,有男朋友就算了,還發朋友圈秀恩愛!你讓我這個不能秀恩愛的人怎麼活?”聽得出來,小魚兒已瀕臨崩潰。
梁小青連連賠不是,好不容易扛住她的追問,以退為進忽悠她有時間一定坦白從寬,才得以掛斷電話。
隻是她滿心疑惑,她什麼時候發朋友圈了?
於是她打開了微信,在看到那張照片後,臉騰的一下就紅了。
難怪許斯年忽然就原諒她了,他到底做了什麼?
那是一張合照,她躺在副駕駛的座位上睡得酣暢,畫麵很美好,除了她微微張開的嘴,還有很不協調的口水。畫麵裏,許斯年非常醒目地搶鏡了,他雖然從來不自拍,可這張自拍的角度找得實在好,難怪連見過世麵的小魚兒都大呼“帥”。
輕輕淺淺的呼吸縈繞在他的身邊,在晨光熹微中,他仔細審視著這張照片,滿意地選中,發送到朋友圈,並精心配了一行文字:“給大家隆重介紹一下,我身邊這個高顏值、高智商、高情商的男人就是我男票!”
梁小青看到最後那個感歎號,嘴角不禁抽搐,她實在想象不到許斯年在做這麼幼稚的事時是什麼模樣,這根本不是他的做派。
不過這條幼稚的微信卻成功地達成了他的目的。
在消息欄裏,一排舊友紛紛來問什麼情況,一排同學高呼恭喜恭喜,還有一排點讚黨,最後剩下兩個醒目的賬號對照片品頭論足。
梁山浩瀚:呦,小夥長得挺帥,和我年輕的時候一樣。
在水一方:別往自己臉上貼金。
梁山浩瀚:別拆台嘛,我是誇青青眼光好。
在水一方:眼光是不錯,就是不知道為人怎麼樣。
梁山浩瀚:沒看上麵有字嗎,“三高”男友,人品有保障。
在水一方:得找個時間讓青青帶回來給咱們看看。
梁山浩瀚:那不如咱倆抽個時間去杭州?
在水一方:好主意,你訂機票吧。
……
梁小青實在看不下去了,難怪最近右眼跳個不停,眼下這就是災難。這兩個賬號昵稱她再熟悉不過,因為是她幫爸媽申請微信時她順便給取的。
她還來不及哀號,已經收到了“梁山浩瀚”的語音:“姑娘,我跟你媽買好機票了!這周六到杭州,記得來接我們!”
梁小青隻覺得兩眼一黑,扭過頭一腳踩在許斯年的腳背上:“瞧你幹的好事!”
許斯年吃痛,卻滿臉笑意,一點也不生氣。但凡見識過他從容慵懶的笑顏,就算心裏揣著一座小火山也會瞬間平息,梁小青真是對他生不起一點氣。當他溫厚的手掌溫柔地撫過她的頭頂,她隻有啞然的份,下一秒連還嘴都忘了。
天空灰蒙蒙的,雪花落在山林間,有公交車遠遠駛來,從他們的車旁緩緩開過,彎道上的凸麵鏡映出他們的身影,天氣還是很冷的,他們就這樣站在雪中,靜默無言。
那抹熱度從頭頂轉移到額頭,然後落在她的臉頰上,在短暫的停留後,他抬起了她的下巴,就這樣深情地望向她眼睛:“我知道你還想再等一等,可我等不及了。”
我等了太久太久,隻想快點把你據為己有。
一語雙關,梁小青從脖頸紅到耳郭,忽然羞怯起來,不敢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