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戀愛大過天
橘井堂是小隱隱於野,泉香堂則大野野於市。
這現代主義風格的CBD商業中心,唯泉香堂這樣一座古樸建築最引人注目。半年前的醫鬧事件給藥堂帶來一定程度上的名譽損失,所幸後來男童死亡真相浮出水麵。但是不知內情的看客仍四處散播著對藥堂不利的小道消息。
後來,許大夫接受了Z大的辯論賽邀請,又積極與電視台合作,協助拍攝了弘揚中醫文化的紀錄片《醫人》,紀錄片長達一個小時,凝結了整個攝製組的心血,每一句解說都由許斯年親自把關,在衛視播放後引起觀眾熱議。
十一月,許斯年組織誌願活動,遇地震後與同行成員參與當地救援,後來電視台還報道了他們的相關事跡。
曆經半年的努力,許斯年終於重建了民眾對許家藥堂的信心,如今泉香堂已恢複了盛景,每天客人遊人不斷,最具特色的粉牆黛瓦在喧囂街頭獨樹一幟。
梁小青鼓足了十二分勇氣,才敢登門拜訪。她向宿宿求教,參照宿宿的建議特地買了禮物,一把親自到民間手工藝人的作坊鋪重金求來的折扇,一套骨製麻將牌,都不是價值連城的玩意,貴在製作精細,心意誠摯。
許斯年的媽媽並不喜歡她,這她是知道的。有時候雙方都是至情至性的女子,卻偏偏氣場不合,無緣相交,那也隻能無可奈何。在婆媳關係中,這種氣場相悖更讓許斯年頭疼不已。中秋家宴,她未能赴約,他則為她說了謊,可許家夫婦何其精明,雖然偶有不靠譜,但實則內心一片清明。
他們不是沒看穿兒子在維護她,隻是作為媽媽,又怎麼忍心親手扼殺他的幸福。
既然是認定了的人,她的寶貝女兒也另覓良人執子之手,她又有什麼道理強行幹涉?
特別是當兒子遇到地震,與家中失聯,許太太簡直急瘋了,可是再焦急也隻能等。一夜傍晚,許太太悶聲關掉新聞頻道,在皎皎月色裏走到門口,四周環顧,無人遠歸,隻看到馬路對麵有一個小巧的身影來回踱步,猶豫再三,最終還是離開了。許太太認出這個在藥堂門口徘徊的女孩正是梁小青,那個前段時間在網絡上很有名的話劇演員,也是兒子的鄰居,更是他口中這輩子都要守護的人。
梁小青的背影在暮色漸深的暗影裏逐漸消逝成一個點,融入夜色。
許太太是從那時候起決定不再過問兒子感情的。誰都擁有過年輕的時候,時光退回到二十多年前,她也是一個惹人注目的標致美人,一個眼神就能吸引無數小夥子的目光;也離經叛道,做事風格自成一派;亦引人非議,不懂收斂周身的耀眼光芒,被人誤解,甚至遭受過咄咄逼人的質問。所幸她遇到了許先生,這個看似木訥卻把人間分秒都鍍上詩意的男人,願意無條件給她最好的守候,而他的家人,完全尊重他的選擇。
那一次,她在神靈麵前叩首祈求,保佑她的兒子平安歸來。
或許是她的真誠打動了天地主宰,許斯年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但她卻病倒了。
連日的擔憂與整夜的失眠把她徹底打垮,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許多,她卻未對旁人提過一言半語,唯獨枕邊陪了她一生的人看出她的疲憊。他為她號了脈,開了方,親自抓了藥,守在爐火旁看藥汁沸騰,再一勺勺喂她喝下去。
可是病情卻沒有好轉,她經常在心悸多夢的午夜中醒來,然後無眠至天亮。
她並不覺得身體發出的警報有多嚴重,而許大夫以為妻子在服下一個療程的藥物後漸漸有了好轉,實際上醫者難自愈,她的身體每況愈下,直到超出負荷,在眾目睽睽下暈倒在地。
藥堂內忽然一片喧嘩,梁小青就是在這個時候邁入藥堂門檻的。
是她叫的救護車,也是她陪著許叔叔在手術室門口等到大半夜。在等待的過程中,她掏出手機,詢問是否通知許斯年和宿宿,被叔叔攔住了:“不是什麼大事,不用告訴孩子們。”
可憐天下父母心,寧可相互攙扶,也不肯對子女透露半句身體不適的言語。
已近午夜,梁小青默默把電話收起來,決定尊重叔叔的意見。
直至淩晨,許太太才被推入病房,主治醫生與許叔叔是多年舊友,此刻已無暇敘舊。醫生看過許大夫開的方子,篤定道:“方子是好方子,隻是效果太慢,我建議還是考慮手術吧。”
梁小青在一旁靜靜聽著,都是醫學方麵的專業術語,她聽得並不十分明白,但也知道了許太太的病源於心髒,那是許太太年輕的時候就有的毛病,隨著年紀的增長,這病越發猖獗起來,終於在許斯年失聯的那段日子裏不堪憂慮而爆發了。
許叔叔私心裏是不希望手術的,他也是醫者,深知手術的危險性,心髒手術的成功率又極低,而且一場手術下來簡直要剝掉一層皮,對他們年過半百的人來說實在是一種肉體上的折磨。
可是再耽擱下去,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最後,許叔叔還是做出了決定,請醫院盡快安排手術。
雖說盡快,但手術前期準備斷不能敷衍,這樣一來,手術的日子就定在了半個月後。期間,許太太留在醫院接受觀察和治療。許叔叔要照看藥堂的生意,沒辦法一天二十四小時留在醫院,於是這個艱巨的任務就落在了梁小青的身上。與此同時,許斯年和宿宿一直被蒙在鼓裏。
醫院離話劇團很近,每到午休,梁小青就去醫院給許太太送午飯。起初氣氛很尷尬,因為許太太不吃蘑菇和芹菜,梁小青偏偏在樓下食堂打了一份芹菜炒蘑菇,許太太一筷子沒動,黑著臉啃了半塊饅頭就睡午覺了,她八成認為梁小青是故意的。
後來梁小青終於掌握了她的飲食習慣,可以迅速辨別哪些是她愛吃的,哪些是她不喜歡的,在長達半個月的送飯過程中竟也慢慢培養出了默契。
這天周六,梁小青閑來無事,上午就去醫院了。為了陪許太太打發無聊時光,梁小青還特地帶了一副撲克。許太太看到撲克牌高興得不得了,她真是憋壞了,技癢難耐,幾輪下來虐得梁小青輸盡資本。
“不玩了!”她耍賴,把撲克牌通通鋪開,重新洗牌,“咱們玩個別的,我教您,保證您沒玩過。”
許太太眼看一手好牌無用武之地,頹然道:“什麼?”
“粘蒼蠅,玩過嗎?這是我們北方人的玩法。”
一聽這名字許太太便來了興趣,虛心求教。梁小青從隔壁病房又尋了一副撲克,兩副牌一起洗,把怎麼玩,按照怎樣的順序抓牌,出牌時應該注意什麼,一字不落地傳授給了許太太。第一輪,梁小青大獲全勝,她正沾沾自喜,往後卻把把輸得渣也不剩。
她再不能忍受,憤憤不平:“您明明是第一次玩!”
許太太繼續招呼她抓牌,幽幽地說:“玩牌也是講究天賦的。”
梁小青被刺激得滿心不服氣,竟也好勝心高漲:“再來!”
就這樣,曾經氣場不合的二人變成了牌搭子,但凡梁小青來醫院就有了新的任務——打牌。漸漸地,她覺得許太太也不似外表看起來那麼高冷難親近,甚至可以說她們倆在某種程度上有些相像。一來二去,聊的話題也多了起來。
……
“你是北方人?哪個地方的?”
“大興安嶺您知道嗎?就在那兒附近的一個小城。”
“呦,我說你看著咋這麼野,合著從小就是在林子裏長大的。”
“……”
阿姨,您是把我後半句話自動無視掉了嗎?是附近的小城!城!
“我說,你是用了什麼方法,讓我兒子那麼死心塌地,非你不娶啊?”
“個人魅力值比較高,沒辦法。”
“嘖嘖嘖,我倒覺得是我兒子眼瞎。”
“……”
阿姨,您這麼詛咒您親兒子,合適嗎?
“你前段時間不是在網絡上挺紅的嗎?又是客串又是拍戲又是簽約的,怎麼最近沒你的消息了?不準備進娛樂圈了?”
“呃……娛樂圈不太適合我,試了一下水,決定回頭是岸。”
“這就對了,像你長這麼漂亮,估計腦子就不太靈光,智商有限就不要去蹚娛樂圈的水。本本分分做你的話劇演員,我還勉強能接受,要是當起了三線小明星,怎麼著我都得把你倆拆散。”
梁小青:不用您拆,現在您兒子就想著法子冷落我呢,不然我能另辟蹊徑,想到來討好您嗎……
某三線小明星:小明星怎麼了?小明星也是很努力的好嘛?
梁小青的智商:躺槍……
雖然許太太開口閉口經常噎得梁小青說不出話來,但她對阿姨的既定印象卻有了改觀,這樣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太太感覺還挺可愛的。
走廊裏忽然一陣躁動,緊接著傳來了一聲高過一聲的悲慟哀號。病房的門開著,梁小青聞聲看過去,隻見黑壓壓一群人,隨後就聽到推床的軲轆聲,擦過冰涼的地麵,從門口一晃而過,那床上的人被蒙了一層白布。
“是範大爺過世了。”有病友低聲地說了一句,“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心髒病突發……聽說家人正準備辦出院手續,結果人就這麼沒了。”
有啜泣聲、歎惋聲、談論聲……
梁小青忽然就愣住了,她和許太太對視一眼,兩個人都默不作聲了。
撲克牌鋪了滿床,不同花色、不同大小,有一張黑桃掉在了地上,梁小青彎腰去拾,把它和其他牌放在一起。她重複洗牌,不知道洗了多少次,最後終於停了下來,把那副撲克整整齊齊收進盒中,忽然就有點想哭。
她還沒把撲克牌還給範大爺呢……
“手術……”靠在床上的許太太沉吟半晌,“安排在幾號啊?”
梁小青翻看手機備忘錄,看到那個畫在日期上的小紅圈:“後天。”
許太太無言,良久,說:“活了大半輩子,還是第一次動手術,感覺還挺新鮮的。”語氣輕鬆,梁小青聽到的卻是沉重。
“要不,我還是告訴許斯年吧,這麼大的事……”
“怎麼?”許太太打斷她,“你怕我死在手術台上啊?”
梁小青被她的直接嚇得愣住了,卻沒有違心地去解釋什麼,而是坦誠相告:“嗯,怕,很怕。”
許太太一改往常的霸道跋扈,眉眼頃刻間溫柔起來,像尋常溫和的婦人般親切地看著梁小青,心裏驀地溫暖許多。她把梁小青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上,像慈母一般拍著她的手背:“傻孩子。”
一天後,許太太被推進了手術室,她最後對梁小青說:“放心吧,我還等著出院了和你打麻將呢。”
梁小青心裏難過極了,撇撇嘴說:“我不會。”
“我教你。”
然後,就是漫長的等待。
手術室的門緊緊合著,走廊裏麵空蕩蕩的。泉香堂關門一天,許大夫為了妻子的手術沒有出診。他和梁小青並肩坐在長椅上,誰也不說話。周圍一片靜默,十幾個小時過去了,依然不見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