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黑暗裏有光(3 / 3)

可是他失敗了。

長這麼大,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發狂過,良好的家庭教育不允許他過分表現內心的喜怒,回想大學時期第一次得知自己患有眼疾時,他的表現也是平靜的。而這一次,他這樣反常暴躁,隻是因為滿懷信心地迎接希望,結果竟是永無止境的黑暗,早知如此,他又何必苦苦掙紮。

讓他心如死灰的不是黑暗,而是黑暗來臨前的短暫光明。

他漸漸平靜下來,擺了擺手,方才一幫心驚膽戰的護士如蒙大赦,病房門口隻餘下Mandy和許斯年。Mandy不忍看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低聲對許斯年說:“你先回去吧。”

這一句恰好被裴禪和清清楚楚地聽在耳中,他想不到還會是誰,知道他在這家醫院的人,隻有Mandy和她,而他潛意識裏認為一定不是Mandy,她還要輔助他處理許多棘手的工作,這個時間不應該在醫院。

那麼,是她來看他了嗎?

看到了憤怒、暴躁、形同困獸的他……

看到了失落、灰心、瀕臨崩潰的他……

她是否知道自己有多難過呢?

“青青?”他的聲音裏透著一股心灰意冷,“是你嗎?”他伸出一隻手,懸在半空中,委屈的模樣就像寵物店裏等待主人領養的小狗。

Mandy見不得他這樣示弱,哽咽著向他走去。

聽到一點一點靠近自己的腳步聲,裴禪和感到安心,他摸索著坐回床邊,拍拍身邊的空位。Mandy順勢坐下,把手搭在了他的掌心,由他緊緊地握著。

每個人都有無助悲觀的時候,看似強大的裴禪和也不例外,Mandy不止一次見識過他最無望的樣子,這麼多年,她以朋友的身份陪在他身邊。從法國回到祖國,他看似無堅不摧,實質上卻恰恰相反,沒有人知道他在黑暗中流過多少淚,唯獨她,見識過他的絕望和無力。

“青青。”他牽著她的手,卻念著另一個人的名字。

她一點都不在意,隻是靜靜地做一個傾聽者,聽他擔憂地問:“我剛才嚇到你了吧?”

Mandy輕輕地搖著頭,裴禪和感知到她的動作,笑了,繼續說:“說實話,連我自己都意外,自己竟然做了一件這麼有失身份的事。”

他忽然停頓下來,苦笑,笑得心酸苦澀,再度開口已經冷靜許多:“我的眼睛可能這輩子都治不好了……”

他握著她的手,力道驀地加重:“我隻是不甘心,兜兜轉轉繞了一大圈,卻還是沒能挽回你,甚至連這個資格現在也被上蒼奪去了。”

“你不知道,後來我總是偷偷試想,如果當初我沒有生病,沒有出國,沒有不告而別,那麼現在的你興許也會喜歡我了吧,畢竟我對你那麼好,那麼好……”他重複著,然後抬起頭,想要好好看看她的樣子,眼前卻依舊是一片黑暗,他放棄了,聲音柔和低沉,“你不知道,能再見到你我有多高興,可是那時候你的身邊卻多出了一個許斯年,真不明白那個老中醫哪裏比我好。”他傲嬌地抱怨,像個小孩子。

門口,許斯年心裏暗暗想著:老……中……醫?在說他?

Mandy忍俊不禁,拿這樣孩子氣的裴禪和沒有辦法。

“看到你和許斯年出雙入對在一起,你不知道我有多心急。”

“慶功宴上貿然告白,將你置於緋聞中心是我不對,你不知道,我後來有多自責。”

“還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勇氣對你說實話,今天一並告訴你,原諒也好,斥責也罷,我都認了。關於你頂替溫婉出演MV,在微博上招來一片罵聲,這件事全是我一手策劃的,就連春風傳媒將你雪藏也是我的意思。我急切地希望你能回到我身邊,無論主動還是被動,無論手段與方式,所以做了錯誤的決定,對不起,對不起……”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以前年紀小,你看我誠懇,願意給彼此一個機會,可是那唯一的機會我卻沒有好好珍惜。現在你認定了幸福的方向,就不會再多看我一眼了,對不對?”

“可是當我從半空跌落,你卻第一時間向我伸出了手。那一刻,那種感覺就像墜入萬丈深淵,而你不顧自身安危把我拯救,我第一次知道失明有這樣的好處。”

他的話沒頭沒尾,想到什麼便說什麼,隻是落在Mandy的耳朵裏,她隻覺得心疼。她不知道這樣靜靜地聽他傾訴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猶猶豫豫欲要打斷他,話還沒說出口,他卻搶先一步對她說:“我想說的就這麼多,你走吧。”

Mandy欲言又止,終究什麼都沒說,離開了病房。

隻是她前腳邁出病房,裴禪和隨後就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工作需要,她的號碼一直是快捷鍵,即使看不見,他也能撥出去。

她有些意外,接通,聽筒裏傳來他特有的吩咐語氣:“Mandy,訂機票吧,我們回北京。”

方才那個像孩子一樣大肆胡鬧的裴禪和不見了,他又恢複了冷靜從容的模樣。Mandy隔著門上的玻璃向病房裏麵看去,才注意到他似乎瘦了許多,側影在白熾燈下顯得蒼白瘦削。

她垂下眼睫,將被他牽過的那隻手放在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回答他:“好。”

在落地的那一刻,他感覺黑暗的盡頭有煙火墜落,那是她親手為他燃起的燭火。隻是那抹溫暖注定短暫,他的心裏甚至產生了一個惡毒的想法,恨不得讓許斯年永遠留在塔公鄉,這輩子都別回來。

在他清醒之後,回想自己腦袋裏冒出的種種想法,不禁汗流浹背。多麼可怕,他的內心竟汙穢至此!他苦心策劃了一幕幕好戲,甚至利用溫婉對他的喜歡,用最齷齪不堪的辦法收買了春風傳媒,並在微博上惡意引導輿論走向,將梁小青逼入絕境。這樣機關算盡,隻為她能心甘情願進入他的公司。

真是煞費苦心啊……

可這一切到底是因何而起呢?

是為了那所謂的至高無上的愛嗎?

還是因為心有不甘?

以愛之名製造的傷害比尋常的惡人更可怕吧……

他有過懊惱和糾結,也想和她坦言一切針對她的事情,可他沒有勇氣。

更怕麵對她時,她那雙靈動的眼睛裏滿是對他的責備與恐懼。

其實,他從一開始就聽出了那是Mandy的聲音,相識已久,她的聲音很有辨識度,更何況當她走近時,她身上的香水味也足以說明她的身份。

他卻自欺欺人地把她當作了梁小青。

有些話一定要說出來心底才能釋然,若他終能收獲慰藉,無所謂對方是誰。就像信徒向神父禱告,虔誠的人們將在一心向善的途中找到出路。

許斯年是最負責任的旁觀者,自始至終未發一言,卻清楚洞察了在他離開杭州的這段時間裏都發生了什麼。

從梁小青進入《雷峰塔》的劇組開始,往後一樁樁接踵而至的關於她的不實傳聞都是裴禪和精心策劃的。

進入劇組成為溫婉的替身,因二人容貌相似引來廣泛關注。

在劇組某女星和導演裴禪和關係曖昧的照片刊載在雜誌上時,她卻莫名其妙成為緋聞中的女主角。

殺青宴上,溫婉在她麵前佯裝身體不適,引導她助人為樂,事後她手拿藥瓶的照片被人發布到網上,一夕之間,顛倒黑白。

剛好,那時著名導演請她出演本該由溫婉參演的MV;剛好,隨後春風傳媒就向她拋出了橄欖枝;剛好,在那不久她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就登上了熱搜榜。隨之而來的是雪藏和網絡上不明真相的看客對她的辱罵。

而她終於一步步走入了裴禪和預先布置好的圈套,如果不是他及時察覺,那她將欠他一筆這輩子都還不清的債。

他一路沉默著走回梁小青的病房,她已經醒了,看到被他隨手放在一旁的行李,正向護士打聽他的去向。

看到他回來,她欣喜非常,要不是腿上有傷,還不能下地,她一定跑過去把他撲倒。

可他的表情卻並沒有那麼高興,神情疲憊之餘,目光深不可測。他走到床邊,俯身,用雙臂撐住床沿,把她圈在自己麵前。這樣近,她能聞到他身上的煙草香,按照她對他的了解,他很少抽煙,幾乎不抽,今天怎麼這麼反常?

“怎……怎麼了?”不知道為什麼,她有些怕,還有一點點心虛。

許斯年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大腦還在梳理思緒。

他的目光從她的臉上慢慢移開,最後落在她那條受傷的腿上,冷冷地問:“怎麼搞的?”

梁小青傻了,說話也結巴了:“嗯……那個……我修空調從凳子上摔下來的。”

許斯年冷哼一聲,表情特別不屑一顧,看著她的眼睛:“哦,這樣啊,我昨天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你不是說是修窗戶從梯子上摔下來的嗎?”

梁小青不自覺打了一個冷噤。

她昨天是那麼說的?完全不記得了……

“到底是修窗戶還是修空調?”他逼近她。

“嗯……”

“到底是從梯子上掉下來的還是從凳子上摔下來的?”他突然笑了,笑得有點……讓人毛骨悚然。

“那個……”

這和她預想的情景完全不一樣嘛。

電視劇裏都是那麼演的,在天災人禍中失去聯係的男女主角,曆經艱難險阻再度重逢時,他們應該相擁而泣,相吻入眠,許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偉大誓言,而不是像眼前這位氣勢洶洶,恨不得一口吃了她似的。

她本來撒謊在先,在他的追問下緊張得心肝肺都要跳出來了,咬咬牙,脫口而出:“我是修空調的時候從梯子上摔下來的!”

許斯年又笑了,這回笑得意味深長。

“我沒記錯的話,你家裏的空調都是立式的吧?”

梁小青:“……”別攔著我,讓我去死。

她的傷因裴禪和而來,這件事並沒有要刻意瞞著許斯年,隻是她不希望他多心、吃醋,又擔心他心裏不舒服,便從他問起來的那一刻起就打定主意不告訴他。

現在看起來……好像弄巧成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