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黑暗裏有光
東南沿海迎來大麵積降溫,梁小青的房間窗戶在台風季時遭遇了強烈撞擊,破碎後雖然請人維修過,可是一入冬就發現它還留有問題,不知道哪裏有些透風,一到夜裏滿室寒意。之前她還奇怪,十一月,杭州的氣溫不算低,怎麼晚上睡覺時那麼冷。
隻是因為許斯年下落不明,她無心給維修人員打電話,就這麼耽擱了。
也曾想過去許家詢問,在泉香堂門口徘徊,和宿宿撞個正著,這丫頭難得沒和她抬杠,看出她的來意,主動說:“家裏也沒有我哥的消息,媽看到新聞已經病了。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會告訴你的。”
梁小青怔怔地聽宿宿把話說完,見她轉身要走,忙叫住她:“哎……”話到嘴邊,隻有一句,“有消息拜托你一定要告訴我。”
宿宿點點頭:“放心吧。”
等待有多煎熬,隻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
這幾天裴禪和一直留在杭州,他擔心梁小青,唯有守在她身邊才安心。北京的會議被他一推再推,Mandy打了無數個電話過來,都被他言簡意賅地回絕了。
《雷峰塔》的後期製作臨近尾聲,即將迎來最重要的宣傳期,導演這時候“不務正業”,急壞了Mandy這個助手,她氣得在電話裏忘了身份:“這是你回國後第一部作品,怎麼這麼不上心?”
裴禪和睨一眼守在電腦旁的梁小青,已經一個小時了,她就坐在那裏,目不轉睛地看著新聞頁麵,對他的到訪視而不見,也根本不顧主客之分,就把他晾在了一邊。
電話裏Mandy言辭懇切:“就算不考慮電影宣傳,你的眼睛也該複查了,最近你有沒有按時吃藥?眼睛恢複得怎麼樣?許大夫不是已經拒絕為你繼續治療了嗎,需不需要我在北京這邊聯係新的醫生?”
這樣嘮叨下來裴禪和實在頭痛,也就越不知道該怎麼對Mandy解釋。現在一提許斯年的名字,梁小青就會條件反射地向說話者看過來。但是Mandy也是為他好,他最後隻留下一句:“宣傳活動我肯定不會缺席,最晚下個星期,一定回去。”
星期一,康定地震的第三天,仍然沒有許斯年的消息。
梁小青狀態不佳,在排練時頻頻出神,嚴重影響了大家的進度。她和姑姑請假提前回了家,剛下公交車就看到了裴禪和的車停在家門口。他坐在駕駛座,正在抽煙,夾著香煙的手舒服愜意地搭在車窗上,依據香煙燃燒的長度,可以判斷他剛到這裏不久。
梁小青知道他為什麼來,多半是擔心她。他對她的關心,她都看在眼裏,但是許斯年遲遲沒有消息,她始終心神不寧,實在沒有精力和他寒暄道謝,不過點點頭,算打過招呼了,然後從他的車前經過,徑直走到門口,翻出鑰匙開門。
裴禪和沉默無聲地下了車。他早就發現梁小青的房間室溫有些低,這次他是有備而來。他繞到車後麵,從後備箱拿出一個工具箱,和梁小青一前一後走進了門。
從回到家開始梁小青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如既往,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關注和地震有關的最新消息,然後依照慣例分別給許斯年和嶽麓打電話,可惜結果令她又一次失望了。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做些什麼才能讓這種等待變得有意義,如果事態真的發展成無法預料的壞結局,那麼她該怎麼辦?如果此時的焦灼隻是杞人憂天,那為什麼還是無法知道他的確切消息?
是繼續等下去,還是親赴當地一探究竟?
她忽然矛盾起來,是不是從一開始她就錯了?她應該去塔公鄉找他,而不是在杭州苦等他的消息。
就在她猶豫不定時,窗外傳來了一陣叮叮當當的敲打聲。裴禪和借來一架梯子,正站在窗外狹小的平台上修理窗子,是螺絲鬆了,關窗時便留有縫隙,每當夜裏,寒風灌進來,冷得很。
怪不得他沒穿正裝,如此注重外形的人,今天一身運動裝扮,此刻正懸著半個身子在窗外忙活,看他擰螺絲的樣子就知道平日裏這些事都用不著他操心。
這裏是二樓,梁小青在室內看他修理了一會兒,總覺得沒什麼作用,窗戶還是那副樣子,似乎不僅是螺絲鬆了的問題。她隔著窗子對他說:“算了,我明天叫人過來修,你先下來吧。”
外麵風大,裴禪和一門心思和螺絲較勁,根本沒聽見梁小青的話。她隻好下樓,院子裏攤放著各種各樣的工具,螺絲啊,摁釘啊,鉗子啊,應有盡有。她好不容易找到立足之地,抬起頭衝踩在角簷上的裴禪和喊話:“不用麻煩了!你先下來吧!明天我給修理師傅打電話!”
冷風呼呼地吹,裴禪和把螺絲刀放在窗台上,抓住窗旁的水管,側過身來看向她:“啊?”
這回梁小青是真的有些哭笑不得了,她正要把話再重複一遍,卻忽然發現裴禪和有些不對勁。他本來是站在屋簷上的,腳下是猶如魚鱗般的瓦片,他剛才扭頭看她的時候腳下一滑,一塊瓦片隨之墜落,然後他便一動不動地站在了那裏,兩隻手都緊緊地攥住了水管子,再沒動彈過。
裴禪和絕沒有想到,黑暗會突然降臨。
在他被許斯年轉交給許父治療之後,起初他也如期就診,但是後來許斯年下落不明,眼看梁小青不食不眠,他生怕她會做出什麼傻事,每天恨不得半步不離地守著她。所以這段時間他根本無心複診,隻顧擔心她,反而對自己的病情漠不關心。
直到剛才,在來的途中經過一個隧道,隧道盡頭是刺眼的光明。汽車在駛出隧道出口的那一刻,他的眼前突然籠罩了一層灰蒙蒙的陰影,所幸黑暗轉瞬即逝。他以為並無大礙,而現在黑暗卷土重來,企圖再一次把他吞滅。
就像現在,當他側過身,循聲看向梁小青的時候,那道蒙蒙灰影隻能凸顯出她的輪廓,除此之外,他什麼都看不清。他扶著身邊僅有的水管,全身一僵,恐懼席卷而來,終於,連這僅有的輪廓也越來越弱,最後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他努力睜大了眼睛,卻還是什麼都看不到。
“裴禪和?你怎麼了?”她的聲音裏有不解,有疑惑,還有擔心。
此刻的自己一定可笑極了。裴禪和備感頹然,在適應了黑暗後,他攥著水管的力道驀地加重,即使現在的他什麼都看不到,卻仍舊不願意向命運低頭,心頭團著一口氣,凝聚在那裏,散不去。他不顧梁小青的勸阻,執意要在失明的情況下從房簷上下來。梁小青還在試圖和他溝通:“你是不是眼睛不舒服?你等一下,我扶你。”說著就要往梯子上爬。
“不用,青青,我自己可以。”眼睛始終是裴禪和的軟肋,從小到大的自信全被難以治愈的眼疾消磨殆盡,他終究還是沒有照顧她的資格。他和自己賭氣,拒絕了她的幫助,一點一點摸索著找到梯子,一步一步小心試探著走下來,眼看即將安穩落地,他卻錯誤估算了下一步的距離,頓時踩空了。
地上散落著各種各樣的釘子,梁小青機警地嗅到了危險信息,在他從半空中墜落的同時,近乎下意識地衝了過去,用盡全部力氣扶住了他,卻因慣性和他一起摔倒在地。她還未來得及慶幸,小腿便忽然傳來一股鑽心的疼痛。
是那種凜冽的疼,當大腦完全接收了感知信息,她終於忍不住嘶了一聲。
她倒吸了一股涼氣,眉頭一時皺成一團,想要把腿從裴禪和的身下抽出來,可是稍一動彈,疼痛感就驟然加劇,讓她不得不屏住呼吸,不敢輕舉妄動。
“裴禪和,我的……我的腿好像動不了了。”她的聲音又輕又飄,嘴唇白得嚇人。陷入黑暗的裴禪和慢慢坐起來,手掌撐地的時候發現小指指尾觸碰到了一個尖尖的利器,於是他下意識避開了那個東西,慢條斯理地起身,自始至終他表現得相當自如,讓人很難看出他根本什麼都看不到。
這時候梁小青才慢慢地轉過頭,看向已經疼得麻木的小腿。剛才情急之下,她以身去接從空中下墜的裴禪和,忽視了一地生了鏽的釘子,倒地的刹那,在衝力的作用下腿肚子結結實實地紮入了三顆螺絲釘,傷口很深,刺穿了她的裙子,棉布和血肉粘在了一起。
傷口汩汩地流著血,順著她的小腿輪廓淌下來,讓她聯想到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神祇。她需要去醫院,要先去打破傷風才行。
她的思維邏輯清楚,卻早就心亂如麻。不過那個可以依賴的人不在身邊,她又不肯隨便示弱,隻好強裝淡定地瞥了一眼傷口,對裴禪和說:“你能不能送我去一趟醫院?”
“你受傷了?傷哪兒了?”他緊張地問,眼睛卻在看另一個地方。
“腿……”梁小青察覺出了他的反常,仰起脖子向那個目光空洞的男人看去,發現他目視前方,瞳孔卻沒有焦距。她突然想到什麼,驚詫之餘忘了腿上的傷,踉蹌著試圖單腿站立,勉強爬起來,伸出一隻手,心懷僥幸地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的眼睛……
又看不到了嗎?
所以……他才會突然從上麵摔下來?
裴禪和的眼睛還沒到無藥可救的地步,他能感覺得到眼前有東西,於是,憑直覺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她的手纖細柔軟,能聞到淡淡的護手霜的味道。他的嘴角扯出一絲苦笑,哦,原來她發現了。
過了很久,他都沒有放手,隻是貪婪地索取著與她的親密接觸,而她早早察覺了這不合時宜的動作,試圖與他的力量抗爭。他不肯鬆懈一分一毫的力量,生怕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她也離自己遠去。這時候,他突然開口:“我可能,沒辦法送你去醫院了。”
從他的語氣裏能聽出深深的絕望,她的心為之一震。
最後是梁小青打電話叫了救護車,又按照裴禪和的吩咐通知了Mandy,對方焦急萬分,不顧裴禪和的阻攔直接訂票連夜飛到了杭州。與此同時,始終下落不明的許斯年終於打通了家裏的電話。
地震發生後,災區通信中斷,交通癱瘓,他們誰也無法和外界取得聯係。在餘震過後,許斯年決定帶領醫學誌願小組留下來,加入當地救援活動。幾天幾夜的救援終於結束了,受傷群眾陸續被送往各大醫院,而災區內的通信設備也慢慢恢複了。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來,嶽麓剛迷迷糊糊睡下,就聽見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嶽麓?是你嗎?”宿宿小心翼翼地詢問,生怕這是一場夢,因為自己的莽撞把這場夢驚醒。她知道斯年哥哥自從進入山區就經常接不到電話,於是在通信中斷的幾天裏每天固定給嶽麓打一次,今天終於打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