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哭了。”聽到這麼明顯的哭腔,他隻覺得心疼,“以後每天我都用嶽麓的手機跟你報平安,好不好?”
“說話算話。”
許斯年嘴角噙笑:“嗯,說話算話。”
為期半個月的誌願活動在舟車勞頓中臨近尾聲,此行最後一站在塔公鄉,許斯年認真研究了行程,決定帶大家先去成都,再轉車回杭州。下午,大家都留在房間收拾行李,許斯年在整理的過程中翻出了梁小青為他準備的手提袋,那些味道鮮美的水果在來時的路上被大家瓜分得精光,他當時因為接到裴禪和的電話沒什麼心情,反而沒吃幾口。
……現在後悔也晚了。
他把當地村民為他們準備的幹糧裝了進去,心滿意足地拍了拍鼓鼓囊囊的手提袋,未來兩天全靠它們了。他又忽然想起今天還沒“打卡”,趕緊找到嶽麓問他借手機。這十幾天,他和梁小青一直用最原始的短信聯係,有時他會編輯一些日常瑣事告訴她,還會對她講身邊有趣的事,遇到了什麼人,做了哪些有意義的事,誌願活動進行得如何……
因為是嶽麓的手機,在把手機還給他之前許斯年會把短信記錄刪掉。但是這些來自大山深處的短信卻被梁小青全部保存了下來,夜深人靜時翻一翻,仿佛能聞到曠野上的青草香。
這幾天誌願小分隊進入了四川塔公鄉,這裏地處偏僻,卻有獨特的自然風光。茂盛的草原、寓意吉祥的半月狀地形、環繞周圍的五座神山……他用簡單的語言把沿途所見向她敘述出來,讓遠在杭州的她在看到這些簡短的文字後,腦海裏也能勾勒出一個淳樸的世外桃源。
就這樣被許斯年勾起了旅行的念頭,午睡的欲望徹底沒了。她從被子裏鑽出來,打開電腦用地圖搜索塔公鄉的位置。噢!原來在這裏。她用指肚摩挲著那個位置,心裏暖暖的,許斯年也在這裏呢。
杭州的冬天是濕冷的,讓一直待在北方的梁小青很不習慣。沒有暖氣是她無法忍受的痛,即便空調能夠驅散部分寒意,但是長時間開著空調,房間很幹燥。她離開空調房,決定到外麵曬曬太陽。
離晚飯還有一段時間,姑姑已經在廚房裏開始忙活了。正逢星期六,姑姑今天請裴禪和到家裏吃飯,梁小青剛走到大門口就看到他的車遠遠駛來。
出門時裴禪和特意精心打理一番,連領帶都是挑的他最中意的款式,已經過了熱血沸騰的年紀,也深知和她再沒可能,還是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了忐忑激動的心情,恍惚間似乎回到了二十出頭的年紀,和她的距離隻是女生一公寓到男生四公寓的距離。
他今天來帶了禮物,是一壇年頭已久的藥酒。他知道梁小青的姑姑跳了這麼多年的舞,身上有舊傷,藥酒有治療跌打損傷、活血化瘀的功效,對中年女子有益。
姑姑考慮周到,知道裴禪和是北京人,特地添了一道北京菜——京醬肉絲,隻是第一次做,不知道口感如何。其他都是她擅長的杭幫菜,糖醋排骨、糯米藕片、油燜茄子、八寶豆腐……
姑姑把看家本領都拿出來了,讓梁小青大呼偏心。
北方人通常口重,梁小青卻是一個例外,相對於重油鹽的北方菜係,她更喜愛杭幫菜中的酸與甜。
梁小青招呼裴禪和隨便坐,自己則溜進了廚房,以幫忙的名義避免和裴禪和單獨相處,隻是姑姑嫌她礙手礙腳,又把她轟了出來。
裴禪和坐在沙發椅上,正在翻閱茶幾上的一本雜誌,客廳裏靜得要命。
“那個……這次這件事真的謝謝你啊!”梁小青試圖製造話題,讓氣氛不那麼尷尬。
裴禪和卻明顯沒有理解她的話。
她隻好直言:“就是這次給春風傳媒賠償金的事,謝謝你,這筆錢我一定會還的……嗯……不過可能要分期付款,我一次性可拿不出那麼多錢來。”
“等等。”裴禪和打斷她,“你在說什麼?你今天請我來不就是要跟我說賠償的事嗎?這筆錢我已經準備好了,但是在你沒同意之前,我是不會自作主張的,所以你現在在謝我什麼?”
梁小青一時有些發蒙,好一會兒才問:“你是說你還沒有幫我支付賠償金?”看到裴禪和點頭,她的大腦頃刻間一片空白,不是裴禪和,那會是……
她想起就在不久以前,許斯年送她進劇組的時候,他說:“有我在,無論你遇到再大風浪,我都可以替你擋。”
是……許斯年?
心口湧起一股溫熱,她忽然又開心又感動,開心自己沒有欠裴禪和的人情,感動許斯年的言出必行,無微不至。
他離開杭州這麼久,她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麼想念他,恨不得他立刻出現在自己麵前。裴禪和見她嘴角掩藏不住的微笑,心下了然,原來,自己已經晚了一步。
梁小青咯咯傻笑,眼角眉梢都是歡喜,直到看到裴禪和黑著臉她才收斂。她打開電視,試圖讓氣氛輕鬆一點。她拿著遙控器,漫無目的地按著,從CCTV 1到地方台,沒什麼想看的。
這時候電視裏插播了一條新聞: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康定縣發生6.3級地震。
四川……
許斯年現在不就在那裏嗎?
她豎起耳朵,仔細聽播報內容。屏幕下方,開始滾動播報地震簡訊。康定……她想起初中時參加省聯歡晚會,表演的舞蹈節目的背景樂就是《康定情歌》。
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雲喲。
端端溜溜地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喲。
月亮彎彎, 康定溜溜的城喲。
……
是首輕快的民歌小調。
十幾歲的梁小青一麵依照旋律跳出相應的舞步,一麵不由自主地哼起來,眉眼彎彎就像懸在天空的月亮。
前線記者傳來第一手消息,主播開始詳細播報災情:“康定6.3級地震,震中位於塔公東十八公裏……”
塔公!
梁小青翻出手機,看著屏幕上許斯年發給她的信息,呆怔著說不出話來。幾個小時前,他還把親眼所見的美景通通編輯出來,發給她,跟她分享。現在這些被她勾畫的美景在地震麵前瞬間分崩離析,就像海市蜃樓,突然在現實裏坍塌。
她命令自己要冷靜,新聞裏說目前沒有人員傷亡,她不能自己嚇自己。她給嶽麓打電話,無人接聽,再打,依然如此。她坐不住了,跑上樓到房間裏用電腦搜索最新消息,那失魂落魄的樣子落在裴禪和的眼中,讓他很是不解,不過片刻後他就明白了發生了什麼。
他緊步跟隨著她上樓,未經她的允許闖入她的房間。她聽到了聲響,卻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應付他。
大批救援隊已經在趕赴災區的途中,看著新聞裏一閃而過的解放軍官兵的身影,梁小青無端害怕起來,感覺身體突然冷得很。她對多年前的那場地震記憶猶新,那是一場毀滅性的天災,剝奪了無數人的生命。她不知道康定的具體情況,聯係不上許斯年讓她心急如焚。
樓下傳來姑姑的聲音:“開飯了。”客廳不見人影,她又朝樓上喊了兩聲,聲音足夠大,梁小青卻無動於衷,好似沒聽見一樣。
她坐在那裏,把視頻關掉,忽然起了一個瘋狂的念頭,她要去塔公鄉!
這個念頭在產生的刹那,她的身體已經做出了行動。
她打開訂票網站,輸入今天的日期。這時,身後突然響起裴禪和的聲音,他好心地詢問:“許斯年在那兒?”
梁小青好像忘了他在身後,僵了一下,才轉過臉:“嗯,我要去找他。”她抬起頭,露出被劉海遮擋的眼睛。裴禪和微微吃了一驚,她竟然已是滿臉淚水,還不停有眼淚從她的眼睛裏湧出,弄花了她的眼妝,而她早就不關心這些了。
裴禪和的心好像被一雙大手狠狠攥住,難受得快要窒息。
他強忍住心底莫名的怒氣,奪下她手裏的鼠標,盡量用平和的語氣對她說:“震後交通必然癱瘓,進入震中的道路一定會封道,而且隨時有餘震發生,很危險,我們這些普通人是進不去的。”
梁小青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掙開他的手,繼續輸入驗證碼。裴禪和的忍耐逼近極限,幹脆扯掉了電源線,一把將筆記本電腦搶了過來,隻是看她雙眼通紅,到了嘴邊的重話又咽了下去,轉而說道:“青青,理智一點,你現在去震中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可我聯係不到他……”她絕望極了。
從小到大,她從來不會主動爭取,慢熱的性格促使她總是和心愛的事物失之交臂。而許斯年是她唯一敢於主動向前邁出一步去爭取的人。有生之年,但凡與心愛的事物失之交臂,她都以緣分未到來安慰自己,而許斯年是即使緣分未到她也要用盡氣力去強求的人。
她不願失去他,她想象不到失去他會怎樣。
梁小青哭得一抽一抽的,裴禪和的心也一抽一抽的。
有些事,失之交臂後再也無法重來;有些人,再難舍也注定是求而不得。
這一晚,梁小青是抱著手機睡著的。在姑姑和裴禪和的勸說下,恢複理智的她終於拋卻了進川的念頭。新聞裏並未提到有傷亡者,電話不通也可能是震後通信中斷,她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卻仍然心事重重,入睡後便陷入久久無法掙脫的夢魘。
那是一座黑黢黢的山洞,洞外有潺潺的流水聲。有流螢飛進來,照亮了洞裏的景象。洞內石壁上繪著各種飛禽走獸,有認識的,但更多的是不認識的,好似《山海經》裏記載的奇獸。她的麵前有一具石棺,棺蓋裂了縫,從那石縫裏開出一朵花來,妖冶極了。在石棺麵前,她並不感覺害怕,反而被一股力量慫恿著推開了棺蓋。許斯年就躺在裏麵,麵容安詳,靜靜地睡著,而事實上他早已沒了呼吸。
她將手指伸到他的鼻翼下麵,想確認他是生是死,忽然之間,地動山搖……
然後梁小青就醒了。她睡前忘記關電熱毯,此時渾身是汗,想起那個詭異的夢,又是一陣心悸。手機提示燈頻頻閃爍,卻是一條垃圾短信。失望之餘,她掃了一眼時間,才淩晨一點多。
被夢嚇醒後她再也睡不著了,開始上網找關於地震的最新消息。
已有一人死亡。
她勒令自己鎮定,往下看,是一名年逾七旬的老人。
不是許斯年,可她心裏也沒有多好受。七十歲對人類來說是高壽了,但如果不是這場地震,老人或許還能再多享幾年清福,子女孝順,兒孫繞膝,盡享天倫之樂,最後在平靜中離開人世,而不是被死神突然選中,毫無預兆地魂斷廢墟。
命運殘酷,天災驟降,誰都無法確定下一刻被選中的人是不是自己。
她因為過分緊張和擔心,心髒跳動如擂鼓。這時候她看到被她隨手擲在地上的包包,掛在拉鏈上的藍琉璃吊墜散發著迷人的淺寶藍色。她為求心安,探過身子,把包包撈進懷裏,伸手把藥師如來攥入掌心。
求你。
求你,保佑他。
保佑他,平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