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湊近些,幫她把枕頭撈過來,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動作輕柔卻有些別扭。他從來都沒有這麼體貼入微地照顧過女孩子,這還是第一次。等他糾正好她的睡姿,才開始給自己打地鋪,輕手輕腳盡量壓低聲響。等他整理妥當早已困倦,抱著被子便沉沉睡去。
那半年,梁小青的姑姑還是省話劇團的骨幹,尚未開辦屬於自己的話劇團,平時要跟著劇團巡演四處跑,特別是那段時間,巡演頻繁,她幾乎每隔幾天就要把青青寄放在許家,於是梁小青和許家小哥哥就漸漸熟悉起來了。
許斯年對哄小孩束手無策,每逢青青來家裏暫住,他也隻能想到拿零食逗她,或者打開電視調到動畫頻道。後來他幾乎習慣了青青的存在,她也乖,倒不用他刻意去哄,隻需叮囑她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就好。
有時他和朋友約好星期天打球,回來的晚,總會順路給她帶一份香糕,然後一進門,便聽她迅速地從樓上跑下來,開心地謝他:“謝謝斯年哥哥!”她已進入換牙期,吐字並不十分清晰,總是把“年”念成第四聲,聽在了耳朵裏就像是“思念哥哥”,撩得他心癢癢的。這時候他就想,如果家裏有個妹妹也挺好。
有一次,梁阿姨又要出遠門,當天演出結束,團員統一在劇團門口集合,她實在不好意思麻煩許家,卻還是給許大夫打了電話,負責跑腿來接青青的當然是許斯年。
他到得早,演出還沒結束,跟工作人員解釋明白,就被帶到了後台,一進門就看到了藏在幕布後麵的青青。彼時春意濃,她穿著一套印花小綠裙,有模有樣地學著舞台上舞者們正在表演的《踏歌》。
直到看到斯年哥哥,她才從幕布後麵跑出來,像小老鼠一樣,趁幕布合上的間隙,迅速跑到他麵前,仰著脖子瞅他,表現得分外驚喜:“斯年哥哥,你怎麼來啦?”
他很隨意地揉了揉她的頭發,順口就說:“接你回家。”說完不禁失笑,她明明是別人家的孩子,怎麼不知不覺就成了自家人?
後來天漸漸暖和起來,梁阿姨晉升為副團長,不用再東奔西走,青青去他家的次數也慢慢少了,反倒是許斯年往龍井跑的次數越來越多,每逢節假日就以幫爺爺照看藥堂的名義往那兒去。
那天正好遇到青青生日,她的姑姑因前段時間工作繁忙心生內疚,特別訂做了一個二十寸的水果蛋糕,分送給左鄰右舍一起給她祝賀。
蛋糕送到橘井堂,青青黏著姑姑一同前往,見到斯年哥哥卻是一愣,或許是太久沒見,小女孩有些怕生,端著盛蛋糕的碟子躲在姑姑身後。許斯年隻覺好笑,不過一個月的工夫,怎麼這樣怕他?他又不是大灰狼。
自那以後,他一旦有空就來龍井陪爺爺,天氣好時就帶吵著要去探險的青青在山路上走走。直到那一年的夏至,溽暑難消,他一時疏忽帶她進了風景區的深山,林中多蟲蟻蛇蠍,雖然路側多美景,但是越到山林深處越有些瘮人的陰森感覺。
青青小小年紀卻不怕那些蟲子,與一般的小姑娘很不一樣,亦與現在畏懼蟲蟻的她很不同。她那時隻覺那些蟲子長了好幾隻腳,看上去有趣,於是蹲在草叢裏聚精會神地觀察,卻不知在樹叢深處的石塊旁盤著一條蛇。
那蛇靜悄悄的,連他也沒察覺。直到青青腳下一軟,發覺自己踩在一團什麼東西上時,她才驚覺不好。那蛇在江浙一帶都稱“五步蛇”,是毒蛇中會主動攻擊人的一種。果然,不等他有所防範,蛇身已經盤繞到了青青腿邊,突如其來地在她的腿上留下兩個帶著血跡的尖利牙印。
他在醫書上看到過,這種五步蛇有藥用價值,例如祛風濕、瀉火解毒等,但它的毒性也極強,因此被它咬傷的患者死亡率奇高。
青青被五步蛇咬了,許斯年還沒回過神來,心髒已經驟然加速,他知道接下來會產生什麼後果,這是小小的少年第一次直麵死亡。後來他細細回想,在他的醫學生涯中,青青當真無愧是他的第一個患者。
雖然他心態上比一般男孩要成熟,可歸根到底還是一個孩子,不緊張是不可能的,他甚至有些手足無措。當他反應過來,想要去叫人的時候,突然意識到這裏是山上,行人寥寥。
完了。
怎麼辦?
短暫的驚慌過後,他很快冷靜下來。被五步蛇咬傷的地方很容易引起潰爛,血流不止。當青青的哭聲在他耳邊響起,他反而想到了辦法,爺爺告訴過他,這種情況要用繩子在傷口十厘米左右的地方紮緊,可迅速抑製出血量。可是五步蛇非比尋常,這種辦法根本起不到什麼實際作用,血液還是涔涔地淌了下來。
青青小臉煞白,早已失了血色,嘴裏呢喃著,不知道在講些什麼。他也無心去聽,立刻從地上挑揀起一塊鋒利的石頭,將留下牙印的兩處傷口割開,毫不猶豫地俯身,用唇吸出了部分毒液,就這樣三四次,青青看起來好些了,但傷口周圍卻出現了血泡。
他立刻把她抱起來,放在溪邊岩石上,他脫掉上衣,把衣服扔在水裏迅速浸濕,而後使勁擰出水來,以此清洗殘餘在傷口附近的毒液。幸運的是,他環顧四周,在樹下發現了一叢半邊蓮,慌忙揪了一把,嚼碎後敷在了傷口處。
一個十二歲的少年,遇事不驚,能夠把傷口處理到這種程度實在令人驚歎。但他自己卻不知道這一係列的急救是否有效,做完這些又匆忙背起意識全無的青青向山下跑去。
夏至時節,他如腳下生風,可是汗珠子一刻也沒停歇,順著他的額頭滑落下來。他隻知向那掩映在翠林深處的農家跑去,大腦一片空白,隻覺得背上的人宛如千鈞重,好像在他的心頭也壓了一塊石頭。
假如她醒不來……
他強迫自己別往下想,心裏萬分自責,不該帶她進山。
更暗暗與自己較勁,她怎麼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受傷了呢!
所幸跑下一個坡就看到一輛私家車,許是假期與家人來山中喝茶遊玩的遊客。許斯年什麼都沒想,一步跑到路中央,因為背著青青,他騰不出手來,隻衝那車大喊:“有人受傷了!”少年的聲音有些沙啞,隱隱透著懇求。
直到青青被推進急救室,他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半口氣,剩下半口氣在胸口懸著,隻等搶救的結果。
這件事徹底驚動了梁許兩家,梁小青的姑姑接到電話立刻從劇團趕到了醫院,這麼大的事她不敢隱瞞,在趕赴醫院的途中,她給哥哥打了一通電話。嫂子聽說女兒有生命危險,情緒很激動,立刻命令丈夫訂機票。身為孩子的姑姑,她不停地道歉,心慌意亂,好像天就要塌了。
與此同時,許大夫也和爸爸一同趕到了醫院。看到一身狼狽的兒子,許大夫忍不住麵露慍氣,真是太胡鬧了!兩個小孩子去哪裏不好,偏偏進山。但顧念在公共場合,他把教訓的話都忍下了,冷聲道:“怎麼回事?”
許斯年知道自己闖禍了,靠著牆壁,低著頭,將事情原原本本講出來,講到急救措施時,許大夫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些,兒子做的那些能為醫生延續出更多的救治時間,但願孩子無礙,但願隻是虛驚一場。
或許是每個人的虔誠信念打動了上蒼,抑或要歸功於許斯年的冷靜睿智,急救結束,護士告之家屬,梁小青脫離了生命危險。眾人這才徹底鬆了口氣。
從這天半夜,梁小青開始發高燒,體溫直逼四十度,無論怎麼掛吊瓶,體溫都降不下去,好像這個時節的天氣,溫度居高不下。大夫說,這是小女孩驚嚇過度,再過一兩天自然就好了。可是一兩天過去了,仍然高燒不退。
梁小青漸漸恢複了意識,雖然有病在身,卻有力氣,每當看到護士拿針進來都哇哇大哭,光著腳丫跳下床,直往床下鑽。所有醫護人員都無可奈何,隻能強行把她拖出來。
這樣壞的狀況一直持續到第三天。許斯年放了學立刻奔到醫院來看她,正好目睹了她哭著嚷著往床下躲的情景,聽那啞嗓子嗚嗚大哭,他隻覺得心口有些疼,憐惜那嗓子要是哭壞了就可惜了。
縮在床底角落裏的梁小青哭累了,暈暈乎乎看到斯年哥哥鑽進來陪她,仿佛看到了至親的人,下意識往他懷裏鑽,抽抽搭搭對他說:“青青不要打針,疼……”
“好,不打不打,我讓他們都出去了。”
她那麼小,白白淨淨的,縮在角落裏像個糯米團子。牆壁太涼,他伸手想要把她摟進懷裏,卻不小心碰到了她的額頭,燙得很,估摸著有三十八九度。他皺了皺眉頭,想勸她乖乖出去打針,但想到那聲嘶力竭的哭聲,還是算了。
於是柔聲哄她,變著花樣逗她笑,把她抱在懷裏哼著童謠……如今他能對女人和病人充滿耐心多半歸功於此。等她終於睡下,他把她從床下抱出來,招呼等在外麵的醫護人員給她打針,臨走之前又從書包裏翻出一袋桂花梅。她喜歡吃這些蜜餞,他特地囑咐護士,如果她不願意吃藥,就用桂花梅哄她,興許她就能妥協。
毒辣辣的太陽被雪白色的窗紗阻隔在外,隻有簾縫間餘下一抹金燦燦的光亮,幹淨明亮的病房看起來像一盞玻璃罩子,若有人目睹她恬靜美好的睡顏,便會知道洋娃娃的可愛也不過如此。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她。不久之後,學校迎來了期末考試,學業繁忙,等他終於抽出時間去醫院看她,她已經出院了。
那個夏天,還是少年的許斯年騎著腳踏車前往龍井村,上坡下坡,疾風掠耳,直到遇到一個販賣香糕的路邊攤,他才一把按住刹車。可是,等他捧著香糕去敲鄰居的房門,梁阿姨卻告訴他,青青被爸媽接回北方了。
北方,那是與江南相隔千裏的遠方,隔著長江,行過黃河,曆經一座座城市,才能抵達。
他在聽到這個消息時有一瞬的悵惘,隻是十幾歲的孩子,這份悵惘很快被生活中的瑣事取代。直到遠在貴州工作的媽媽帶回一個尚在繈褓的小女孩,他才再次想起那個坐在藥堂門檻上等姑姑接她回家的小女孩。
那一年大年初一,許斯年有幸在靈隱寺上了頭一炷香,並求了一塊藍琉璃的藥師如來流蘇墜子。藥師如來的第七大願是除眾生眾病,而青青自小體質就差,送給她做護身符正好。
於是等鄰居梁阿姨北上回老家過元宵節時,他便悄悄地把這塊藍琉璃藥師如來托梁阿姨送給了遠在北國的青青。
其實那段與她有過交集的時光隻是漫長人生中的一塊記憶碎片,如今的他早就忘記了當初的具體情形,每次回想起來都像是發生在上輩子的事。
隻是在未來的某一天,當他推開那扇沾染了藥香的木門,映入眼簾的人讓他恍然間感到似曾相識,他不信宿命論,唯獨那一刻,他對命運深信不疑。
那一次,她拎著五六個購物袋在山路上等車,他一眼就認出了掛在她包上的那枚藍琉璃……
他輾轉打聽到了她的名字,在聽到答案時會心一笑。
原來,小丫頭也長大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