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堤之行是許斯年臨時起的意,已經走到了壓堤,哪裏有半途而廢的道理。看到梁小青放慢腳步,他下意識看向她的鞋子,她喜歡高跟鞋的癖好真是怎麼都改不掉,是他疏忽了,沒有注意到她的鞋子不適合走這麼長的路。
“要不要坐觀光車?”他詢問。
卻換來她果斷的搖頭,因為貪戀蘇堤景,即使讓雙腳委屈一會兒也沒什麼要緊。
梁小青走著走著發現許斯年不見了,回頭看他正在路旁簡易的雜貨店挑選著什麼,走近一看,是手繪卡通圖案的拖鞋,看上去雖然幼稚,卻別有一番童趣。他付過錢,把拖鞋擺在她麵前:“應該會舒服一點。”
正在她對著這雙拖鞋愣神的時候,許斯年又買了同樣顏色的男款,搶在她前麵換上了鞋子,兩雙放在一起看,就像……情侶鞋。
梁小青一下子紅了臉,渾身不自在,說不出原因,就怔怔地看著他。直到突然和他的目光相接,她慌忙避開他的眼眸,不是她想太多,而是心底對他的感覺真的在悄然變化著,越曖昧不明越讓她手足無措。本來隻是平日裏吵吵嘴的鄰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在他麵前會局促不安的呢?
直到走出蘇堤,她仍然心神不寧。
記得很久以前,她曾聽人說過——
和心愛的人共同走完蘇堤路,就能一起到白頭。
她轉身看向蘇堤口,兩岸拂柳的道路看不到盡頭。她忽然明白為什麼走到中途,即使鞋子磨腳也堅持不坐觀光車,因為那時這句話從她的腦海裏一閃而過。也突然明白為什麼裴禪和問出那句“難道想和我重新開始”時,她條件反射地在心裏否決了這個想法。如果沒有遇到許斯年,她或許真的會心生憐憫,因為同情裴禪和的境遇和他重新開始,可是遇到了許斯年,她舍不得和別人在一起。
是從他握住她的腳踝,緩緩道出穿高跟鞋的壞處時,還是他眯起眼睛對她說“你的意思是不想和我分離”時?又或者是那次陪她宿醉後迸發而出的念頭?要不然就是被夢魘糾纏,成了現實版的杜麗娘,分不清現實與夢境,沉迷於那個半醉半醒的吻?也或者是在知味觀,取笑她的吃相像個小姑娘?
許多畫麵重重疊疊,她背對著許斯年,思緒繁蕪:“你聽過那句話嗎?”
“哪句?”
她猶豫了很久,隨口說:“沒什麼。”最後她還是把和蘇堤有關的那句傳說咽了回去,或者,隻是太長的空窗期誘發的錯覺,或者,隻是荷爾蒙突然造訪。她想,隻是一時衝動,是衝動。
千萬不要被一雙拖鞋收買。
許斯年忽然想起那晚分別時的電話,關心地問:“你那個前男友怎麼樣了?”語氣稀鬆平常,心裏卻是翻江倒海的忐忑。
雖然許斯年比裴禪和認識她的時間還要長,但“前任”的標簽打在裴禪和的身上,即使她對他並無愛戀,偶爾的交集仍讓許斯年惶惶不安,生怕守護已久的珍寶又被人搶了去。
這一世,他本來就晚了一步,總要加快節奏把比分追平才是。
提起裴禪和,梁小青難得鎮定,少了先前因誤會產生的慍氣,語氣愈顯得平靜:“沒什麼大事,就是……”她想了想,提出假設性命題,“假如,我是說假如,和你分開很多年的前女友忽然有一天回來找你,並告訴你當年她離開你是迫不得已,你會怎麼辦?”
許斯年的眉頭輕蹙,一種危機感撲麵而來:“什麼怎麼辦?”
“我是說,你會感到自責嗎?”
“自責什麼?”
“自責當年沒有搞清楚狀況就埋怨她不告而別。”
“不會。”許斯年的回答格外地篤定,“除了生死,任何事情都不是拆散彼此的理由,除非……”他略微沉吟,定下結論,“除非戀愛中的兩個人不夠相愛。”
這話讓梁小青心弦微蕩,她不自覺地看向許斯年,總覺得他也是有故事的人。她想問,你難道有深愛的人嗎?話到嘴邊卻難以啟齒,這樣放肆地打探異性的感情史本身就是一種曖昧的試探,像他那麼精明的人豈不是一眼看穿?
她想起小魚兒曾經向她抱怨過,天下烏鴉一般黑,江湖男人一樣賊,他們是最不相信愛情的冷血動物,偏偏被為愛而生的女人中意。女人們不得已學習如何溫柔,如何體貼,如何困住一顆顆芳心,來成全他們的占有欲。
小魚兒是遇人不淑,發出這番感慨可以理解。
和小魚兒相比,她或許足夠幸運。
許斯年從租車處推來一輛雙人自行車:“你坐後麵就好。”他握住車把,扶她上車。
觸碰到他的指尖時,梁小青一陣瑟縮。
“怎麼了?”
她搖頭,把手交給他,才發覺自己的手心黏黏的,都是汗。
這種感覺……好奇怪。
她被許斯年扶上後座的一幕恰巧落入宿宿的眼眸。
畢業後聚會變得格外多,土豪班長在樓外樓辦了一桌散夥飯,吃完飯男生提議去唱K。宿宿沒去湊這個熱鬧,準確來說她五音不全唱歌跑調,不想去丟那個人,就和朋友提前走了,也多虧了提前走,不然哪能抓到現行呢?
斯年哥哥都沒帶她騎過雙人自行車!
也從來沒帶她逛過蘇堤!成天以工作繁忙為借口,忙忙忙!哪裏忙?
朋友知道她的心事,用胳膊肘捅了捅她,為她感到擔心:“喂,你哥什麼時候交了女朋友啊?”
“什麼女朋友?那才不是他的女朋友!”宿宿氣惱,轉身就往回走。成績出來了,她肯定能被Z大錄取,準備好的告白卻沒有了用武之地,果然初戀就注定夭折嗎?
她哭喪著臉回家,迎麵和嶽麓撞個滿懷,她捂著撞疼的鼻子沒好氣地說:“怎麼走路的?眼睛是喘氣用的啊?”
這小姑娘的脾氣嶽麓是知道的,他不慍不惱,掏出紙巾遞給她:“擦擦鼻子,流鼻血了。”
聽到流血,宿宿不吭聲了,蹭了蹭鼻子,發現被他騙了,把紙巾團成球擲在他身上:“就知道逗我玩!”她一跺腳,悶聲悶氣地回樓上房間了。
一刻鍾後,出門倒垃圾的嶽麓看到學長和小青姐一起回來,瞬間明白了宿宿為什麼會生氣。
這醋吃得也太明顯了吧。
宿宿沒吃晚飯,嶽麓把飯菜端上去,她不理,他隻好把餐盤放到門口。可是等他再上去的時候,餐盤仍然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裏。既然哄不好,他隻好搬出罪魁禍首來處理這個爛攤子。
飯後,許斯年在園子裏給花移盆,聽嶽麓說起傍晚的事才恍然大悟,他說怎麼好像在蘇堤看到了宿宿,一眨眼卻沒影了,還以為看錯了,原來是生他的氣了。
他隻好放下手裏的東西,主動登門賠罪。家裏最不希望他結婚的人大概就是宿宿了,每次老媽給他介紹女朋友,宿宿都舉雙手反對,不是嫌棄人家長得不好看,就是斥責對方不夠賢良淑德,沒資格進許家的門,眼光刁鑽著呢,但這些理由卻也成了他的擋箭牌。
宿宿的小心思他是知道一些的,小女孩的心事其實並不難猜,所以他才竭力和她保持距離。畢業後他主動提出獨自打理橘井堂的要求,為的就是單獨搬出來住,離宿宿遠一些,斷了她的念想,可是似乎沒什麼用。
他用備用鑰匙把門打開,宿宿抱著毛絨兔子還在那裏慪氣。他把餐盤放在桌上,走過去掀開蚊帳,哄她先把飯吃了再繼續生氣。她卻噘著嘴來了個先發製人:“你說,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女的是誰?”
“哪個?”他裝糊塗。
“就是下午,在蘇堤,和你穿情侶拖鞋的那個。”
許斯年想了想,決定說實話:“鄰居啊,就住在隔壁。”
“什麼?”宿宿聽到這個答案,心裏更不踏實了,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這話不是沒有道理,日久生情什麼的不經意間就發生了,她立刻表明立場,“我不喜歡她,看她打扮的樣子就不像什麼好女人,妖裏妖氣的,和媽之前給你介紹的那些文文靜靜的女孩子相比,她簡直沒有一樣讓我滿意的。我這關都過不去,就更別說爸媽那關了。”
提起爸媽這對老活寶,許斯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泉香堂這次出事了他一點都不奇怪,爸媽除了給人看病,在日常生活中簡直不靠譜。那天患者家屬來藥堂鬧事,他生怕這事刺激到老兩口,誰知第二天讓他們收拾行李的時候,爸爸從床底下翻出一個紙箱子,把一件件古玩收藏品規規矩矩地碼放在行李箱裏,一麵精心擦拭一麵嘀咕:“險嘍,好險嘍,那幫人差點就給我砸嘍。”不標準的普通話,還平卷舌不分,一股萌蠢氣撲麵而來。
聽宿宿說,患者家屬來泉香堂砸店的時候,所有人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保護藥材,唯獨老爸……
對了,還有老媽。
在老媽的行李箱旁邊,放著一隻長方形的手提木盒,裏麵裝著的倒不是什麼古董,而是一套象牙麻將。
“哎喲,前幾天都約好了今天去吳家打牌的,以後都不知道要找誰湊局。宿宿又不會打,不然我們四個正好嘛。”她說到這裏,抬頭看向兒子,“嶽麓會不會打啊?”
他當時……真是啞口無言,在心裏腹誹,會也不能告訴你。
從小到大他一直是爸媽的驕傲,之前念書的時候,爸媽擔心他這副長相容易勾搭小姑娘,還一再叮囑班主任留神,回家還不忘給他上思想教育課,嘮叨千萬不能因為早戀耽誤學習……還好,這種事情並沒有發生。
可是上了大學就不一樣了,這對活寶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恨不得他在大學期間就領了結婚證,自己早點抱孫子才好。攤上觀念傳統的爸媽真是沒轍,一門心思希望他傳宗接代,還給他在當時正火的相親節目上報了名,電視台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還不知情,被爸媽連蒙帶騙忽悠到電視台錄了一期節目。一夜過後,他的郵箱裏躺著滿滿當當的自我介紹,他又不是企業老板,這些人把簡曆投給他也沒用,隻好重新申請新的郵箱。
為了防止這種事再次發生,他主動退了一步,決定和爸媽給他介紹的女孩子見麵,這才沒再上演雞飛狗跳的狗血劇情。隻不過爸媽期待的浪漫戀愛這種事始終沒有發生在他身上,這些年他們也習慣了,便由他去了,隻要性取向正常,就不信他一輩子不娶媳婦。
不過,就算爸媽再心急,他們還是有要求的,對方可以不是大家閨秀,但至少得是小家碧玉;不用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但要識大體懂禮貌;不用三從四德,但要懂得孝順公婆……
這些要求聽聽就算了,許斯年從來就沒當真,不過經宿宿一提,梁小青和爸媽心裏理想的兒媳婦確實大相徑庭,看來未來要道阻且長了。
他信誓旦旦地說:“聽過一個成語沒有?謀事在人。”
宿宿對此嗤之以鼻:“可我就是不想讓她做我的嫂子,你趕快和她分手。”
許斯年忍俊不禁:“我倆還沒在一起呢,怎麼分手啊?”
宿宿一聽,頓時眉開眼笑:“她不是你的女朋友啊?”
許斯年看著宿宿燦爛如星的眼睛,那裏麵滿是希冀和憧憬。他思量了很久,最後一字一句地說:“暫時還不是,不過……”他的嘴角噙著笑,“我喜歡她,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歡她。”
時間好像靜止了,聽到這句話,宿宿愣在原地。
好半天她才完全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眼裏忽然湧起一股溫熱,一行熱淚落了下來。她完全沒想到這種心痛的感覺這麼強烈,更沒想到自己會哭,等她覺察到,立馬背過身去。
太丟臉了。
她胡亂地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濕漉漉一片,便越哭越凶。
許斯年遞過手帕,心疼地看著她,就是要這樣才能趁早斷了她的期待。她對手帕視而不見,他隻好伸手為她擦眼淚,在她的耳邊輕聲說:“哭什麼,你以後也會遇到那個人的。”
她卻哭得泣不成聲,把臉埋在枕頭裏抽泣,遇到了又有什麼用,他不是你啊,我喜歡的人,是你啊,斯年哥哥!
你什麼都不知道!
什麼都不懂!
這一夜,宿宿做了一宿的噩夢,胸口撕扯般地痛,好像有什麼人在她的心上剜去了一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