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她草草吃過飯就去了劇團,剛坐在化妝鏡前就收到了一條短信,雖然她沒有存電話號碼,但一看到熟悉的尾號她就知道是誰了。裴禪和出國這麼多年,國內的手機號竟然一直留著。
發信人:+86186××××××××
我正在回杭州的路上,印象西湖,我不會遲到。
收到短信,她才猛然想起這件事。
原來潛意識裏她是不想去的,不然不會把這件事完完全全拋到腦後。《印象西湖》和話劇團的演出時間重合,她好像找到了一個合適的理由拒絕,馬上把電話回撥過去,響了很久卻被係統掛斷,重撥,卻聽到對方傳來機械的服務聲:“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她疑惑地把電話放下,等化完妝臨上場前又打了一次,這回變成了關機。
舞台大幕已經拉開,她匆忙候場。演出過半時有一段她的獨舞,此時男女主角下台換裝,燈光驟暗,場景悄然變換,追光打在她的身上,青衣,墨發,舞長袖。
她並不擅長古典舞,不過劇情需要,她苦練了很久,這段獨舞雖然簡短,但每次都能引發台下熱情的掌聲。她置身其中,忘我地把感情傾注在劇情裏,好像自己就是劇中的青蛇。
梁小青隱隱覺得今天有些不一樣,她能感覺到一道熱烈的目光在追逐著她。直到幕簾緩緩合上的前一秒,她還在遙望觀眾席,可是燈光太亮了,她什麼都沒看到。
她並不知道,這一晚,許斯年就坐在台下。
在看到梁小青出場的一刹那,他懸著的心隨之落下。
她沒有赴約。
真好。
他安靜地坐在觀眾席,目光跟隨追光,一秒鍾都沒有從她的身上離開過。或許有些事是生生世世都不會改變的,就像一棵樹,駐紮在一片泥土裏,經過了千百年,它的根莖隻會越紮越深,即使砍斷了,它仍然緊緊地擁抱著大地。他覺得周遭的掌聲太吵了,恨不得全場隻有他一個人,而她隻跳舞給他看。有時候,一向胸襟寬廣的他也自私得不得了。
杭州的夜晚很寧靜,特別是夏天,除了商業圈,其他街道都沉浸在幽幽夜色中。演出結束已經快九點了,梁小青騎著電動車從西湖邊路過,突然想到西湖邊走一走,就這樣推著車子漫無目的地走到了斷橋。
斷橋被愛情傳說賦予著濃厚的神秘色彩,但其實就是一座普通的橋。她把車停在樹下,走到橋上看湖麵的蓮花和月亮投射在湖心上的倒影。農曆近十五,圓圓的月兒懸天邊,湖水漾開層層漣漪,蓮花含苞,在月影下依稀看得見影綽的輪廓。月光灑在斷橋上,銀輝滿地,像臘月白雪。
夜晚的杭州,比白天要涼爽許多,她靠在圍欄上賞月,還有絲絲清風,看遠山寶塔,聽鷓鴣低鳴。
耳畔卻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羅袖,羅袖,又值清和時候。金猊小篆煙輕,閑望空階月明。明月,明月,好似峨眉積雪。”這是《雷峰塔》的原文,也是劇中的一句台詞。循聲看去,一身白衣的許斯年站在路中央,手裏還拿著一把折扇。夏至就要到了,飯後外出散步的人通常隨身帶一把扇子好納涼,偏他看上去與眾不同,連帶手裏的扇子也平添了幾分書生意氣。
“你去看話劇了?”梁小青下意識地問。
他淺笑否定:“沒有。”
“噢,那你怎麼在這兒?”
“你又怎麼在這兒?”
“演出結束路過啊。”
“我也是,路過。”
……真巧。
說話間許斯年已經走到了她身邊,雲淡風輕地說:“我以為你會赴約。”
她搖頭,表明立場:“不想去,沒什麼意義。”她擺弄著橋欄杆,心事重重地說,“其實我和裴禪和正式交往的時間很短,他追我近一年,我答應和他交往後不久他就出國了,想想也挺慶幸的,沒有陷太深。不過還是覺得挺狗血的,你知道的,初戀嘛,就這麼無疾而終了。說實話,我對他印象差,除了他另覓新歡外,還因為他把我甩了,讓我在同學麵前很長一段時間抬不起頭來。你知道我的性格,心高氣傲搗鬼,誤以為痛徹心扉,過了這麼長時間,早就想明白了。”
許斯年收起折扇:“想明白就好,想明白就該吃吃該喝喝,順便把欠藥堂的錢還上。”
討債鬼。
梁小青皺起眉頭:“許大夫,你好像忘了你也欠我錢……”
許斯年無辜極了:“什麼時候?我怎麼不記得?”
無賴。
梁小青在心裏腹誹,嘴上卻說:“你欠我一場演出費,那可比藥錢貴多了。”
什麼演出費,她明明沒有耽誤演出,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還想糊弄他?
“哦?”嘩啦一聲,他把折扇收起,“我記得,我說的是‘我陪你’,而不是‘我賠錢’。”
他當時確實是這麼說的……梁小青無言以對。
果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還惦記狠狠敲他一筆呢,眼下看來完全鬥不過他。
“好啦。”許斯年終於收斂,不再逗她,“這樣吧,別動不動就提錢,傷感情,我請你吃飯吧,就算抵債了。”
“不要。”梁小青決定捍衛底線,“我要錢,不吃飯。”話音未落,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她窘得滿臉通紅,肚子啊肚子,你真是太不給我麵子了。
“你確定?”從頭頂傳來的聲音帶著三分譏誚七分得意。
她不好意思抬頭,倉皇扔下一句:“還是吃飯吧。”然後便轉身向電動車跑去。
她手剛握住車把,許斯年卻按住了她的手,把車搶了過來。
她不解地看向他:“你要載我?”
許斯年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順手指向不遠處:“別想美事,我開車來的。”
梁小青看著許斯年把電動車搬進了後備箱,便灰溜溜地鑽進了副駕駛,鼓搗廣播。交通廣播電台正在不厭其煩地播報各個路段的路況,肇事路段請司機主動繞行,等等。一個又一個頻道從她指尖跳過,直到廣播中響起陳淑樺的老歌,她才把手從按鍵上拿開,沒有繼續調下去。
這首歌無論詞曲都透著一股濃濃的曖昧,梁小青聽到最後才意識到氣氛有些古怪,伸手想要換台,剛好許斯年也把手伸向了調頻鍵,就這樣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短暫的停留,他們同時下意識看向對方,許斯年那雙目光帶笑的眼睛難得地露出認真的神情。梁小青微怔,總覺得今天晚上怪怪的,他掌心的溫度驀然升高。電光石火間,她仿佛觸電般,立刻收手,正襟危坐。
許斯年不動聲色地享受著她的無措和慌張,嘴角的笑意愈加濃鬱,卻假裝什麼都沒發生,自然而然地旋動增加音量的按鈕,曖昧的曲調更加清晰,字字旖旎。
梁小青如坐針氈,歌詞雖然隱晦,但風情萬種。她偷偷瞄了一眼許斯年,發現他一臉鎮定,好像沒什麼不妥,原來她的思想還沒一個男人幹淨……
“下車。”他們到了,知味觀。
知味停車,聞香下馬。這是知味觀名字的淵源,至今已有百年曆史,梁小青一直耳聞,卻沒抽出時間大飽口福。她學舞出身,保持身材要緊,大魚大肉少吃為妙。可是,麵對菜單,她那一顆吃貨的心蠢蠢欲動,完全不能平靜。演出結束她就有點餓了,現在真的什麼都想吃。
許斯年揮揮手,不動聲色地將站在一旁等候點單的服務生打發走了。他雙手交叉,撐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麵前這隻饞貓,覺得再這樣下去,直到打烊都沒辦法吃到東西。
“想好點什麼了嗎?”
梁小青搖頭如撥浪鼓,可憐兮兮地瞅著他,第一次在他麵前如此沒骨氣地說:“都想吃。”
他似乎早有先見之明,耐心地詢問:“喜歡素菜還是肉菜?”
“素菜,清淡。”為了身材著想,她脫口而出。
“那來一份米湯萵筍、一份龍井蝦仁怎麼樣?”
梁小青極其認真地想了想:“還是來一份糖醋排骨吧。”
說好的素菜呢……
許斯年忍笑,陸續確定好主菜,翻到甜品所在的頁麵:“需不需要甜點?”
“不要了,晚上吃太甜不好。我剛才看到有一道菜叫雪媚娘,名字挺好聽的,量還小,來一份雪媚娘吧。”
那就是甜點……
他忍俊不禁,讓梁小青一頭霧水。
她真的好久都沒有這麼放肆地吃過東西了,菜齊了也不跟許斯年客氣,反正他害她過敏,這頓飯她吃之無愧。
許斯年一直拿著筷子,卻並沒有吃幾口,大部分時間是看她吃。其實她真的很瘦了,骨架又小,無論怎麼吃都胖不起來,多吃一些真的沒問題,平時沒必要對自己那麼苛刻。
知味觀的水需要用餐者去飲水桶旁自取,許斯年離開座位,接了兩杯水回來,把其中一杯放到了梁小青的左手邊。她茫然轉頭,看到是他,露出嫌棄的神情,瞥了一眼杯中的水:“你不會又往裏邊放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吧?”
“沒有。”他眼明手快,在她轉身與美食繼續奮戰前,抬起她的下巴,拇指順著她的下嘴唇唇線畫出一道弧度,寵溺地說,“怎麼吃得哪兒都是,慢一點,又沒人跟你搶。”
這動作,外加語氣,未免太親昵了吧!梁小青有點發蒙,胸口像揣著一隻小鹿,忽然有些局促不安,夾起的排骨掉在桌上,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他滿意地笑笑:“以為你在我麵前已經完全不顧忌形象了呢,看你現在這個樣子,我就放心了。”他挑起她的下巴,眸中帶笑,看著她的眼睛,輕聲說,“重溫小鹿亂撞的感覺,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