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說,對於某些事,她還是很保守的。
姑姑在慶功宴上睡著了,梁小青沒有喝酒,於是開車的任務落在了她的身上。或許是公演的成功也在刺激著她的神經,她明明神誌清醒卻異常興奮,不知道為什麼總會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記得畢業前室友討論最多的就是以後要簽約哪家影視公司,怎麼成為時尚雜誌的禦用模特,暢想如何擁有一個光芒萬丈的未來。而她總是躺在床上裝睡,默默地把所有人的話都聽進了耳中。
其實那時的梁小青心裏也在幻想,憑自己的外貌和氣質,會不會有朝一日也被張藝謀、李安這種大導演看中,一夜之間“梁小青”成為全民聚焦的名字。可是真到畢業前夕她卻放棄了很多試鏡的機會,或許和大明星相比,她更想做一個不求名利的小人物,每天跳跳舞,演演戲,領一份還不錯的薪水,這樣就夠了。
所以她心安理得地來到了杭州,即使麵對頹敗簡陋的排練廳也沒有後悔。這裏的每一個人都精力充沛地堅持排練,哪怕沒有演出也一如既往,她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地戳中了淚點,無端有些感動。
所謂天道酬勤不是沒有道理,《雷峰塔》的公演門票在短短幾日裏售罄,當天台下座無虛席。姑姑在第二天就做出了一個決定,要增加公演的場次,並和編劇張姐仔細研究劇本,試圖讓人物和情節更豐滿一些。
梁小青則更加刻苦地排練,在劇團,她是年輕的新人,還有許多不足,飾演主角尚且不夠火候,於是每天天不亮就能看到她在院子裏壓腿拉筋,柔軟的身段像蛇一樣靈活。
清晨的陽光灑過牆頭,種在橘井堂院子裏的藤蔓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爬進了她家的地盤,紫花綴在藤中央,星星點點,好看極了。
她輕輕嗅著空氣裏的芳香,聽到隔壁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許大夫,你為什麼不喜歡我?”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梁小青仿佛抓到桃色新聞的八卦記者,興致高昂地蹲在牆根底下繼續聽。
許斯年啊許斯年,你一個不解風情的男人原來還挺受女孩子歡迎的嘛。
“小周,你不能因為我幫你治好了青春痘就以身相許啊,這謝禮太貴重了,還是算了。”
“噗!”梁小青掩嘴偷笑,姑娘啊,你這可太不值當了。
“許大夫,我是認真的,你嚴肅一點!”女孩子惱了。
“好好好,你的心意我收到了。哎呀,都七點半了,你再不走該遲到了,你要是遲到了,班主任又要給周奶奶打電話了。周奶奶年紀大了,上次就是因為你遲到,在去學校的路上摔了一跤……哎,小周,你這麼快就走啦,不坐一會兒啊?給周奶奶問好啊!”
梁小青捂著肚子笑個不停,這小丫頭也太好騙了。
這時,牆那邊的許斯年輕輕咳嗽一聲:“梁小青,你笑夠沒有?”
糟了,被發現了!
她立刻噤聲不語。
“怎麼?偷聽牆根還不承認啊?那好,昨天周奶奶送來一袋新采的明前茶,讓咱兩家沒有茶園的分一分,你要是不想要,我就獨享嘍。”
“你敢!”她大喝一聲,“就算我不要,我姑姑還要呢。”
這個時間橘井堂還未營業,她踏入天井就看到許斯年坐在直背藤椅上,手持一隻圓筒竹杯,悠悠地品著茶。
許斯年家中單設了一間茶室,裏麵有各式各樣的茶具,連上等的宜興紫砂壺也是有的,多是相熟的朋友在了解他的喜好後贈送的。可他卻放著玲瓏精致的器具和茶室不用,更願意坐在天井中,用樸實的木杯為器皿,以家中甘甜的井水泡茶,一次次加水,茶韻漸漸轉淡,直至消弭。
他注意到梁小青難得地穿著平底運動鞋,抬眸得意道:“看來我說的話你聽進去了。”
她低頭看了一眼,徑自坐下,毫不客氣地拿起桌上的杯子泡茶:“你少臭美了,我在練基本功,你見過誰拉個筋還穿高跟鞋的?”
未等她說完,許斯年劈手奪下了她手中的茶杯:“這茶照你的泡法都白白糟蹋了,看上去茶藝班算是白上了。”
“你少跟我提茶藝班。”就是因為那個沈先生,她都有陰影了,恍然抬頭,她才發現許斯年正看著自己,頓時感到渾身不自在,“你這麼看我幹嗎?”
“你是不是經常熬夜?”
梁小青雖然每天都提醒自己早睡,可是不到十二點死活睡不著。夜裏失眠,早起訓練,惡性循環,導致睡眠不足。經他這麼一問,她如實回答:“是啊,你怎麼知道?難不成你除了看病還會算命啊?”
許斯年湊到她麵前,伸手在她的眼部周圍畫了一個圈:“這麼明顯的熊貓眼,你當我瞎啊!”
這人就不會好好說話嗎?嗆得她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卻笑了笑,一麵垂首抿了一口清茶,一麵慢條斯理地說:“站在內分泌的角度,十一點後還沒睡就可以稱為熬夜,晚睡的人會陰虛陽亢,易動肝火,過早衰老,破壞免疫係統。你別看你現在貌美如花,相信我,不到三十歲就人老珠黃了。”說著,他伸出三根手指頭在她麵前晃了晃。
梁小青不由得感慨這嘴皮子不說相聲可惜了,同時緊緊地捏住拳頭,竭力克製著咬他的衝動。
似乎就是從認識許斯年開始,她時常會有一種錯覺,一種會短命的錯覺。
不過,就算她真的紅顏薄命,也絕對要把許斯年拉成墊背的陪葬品。
誰讓他總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許斯年識趣,友情提示後乖乖閉嘴,認真沏了一杯茶遞給她:“嚐嚐我的手藝。”
她警惕地望了一眼杯中的水:“你沒往裏投毒吧?”
許斯年故意逗她:“那可不一定。”
她認真審視他的臉,奪過茶杯,一口喝光,篤定地說:“我就不信醫者仁心的許大夫能幹出那麼有損醫德的事。”
許斯年眸中閃過惡趣味得逞的狡黠:“看來你高看我了,我剛剛趁你不注意在杯裏加了一些夜交藤。”
這時她才察覺到舌苔略感苦味,但為時已晚,一口茶水已經全被她咽了進去,總不可能再吐出來。
她吃驚地看著他:“什麼是夜交藤?”
許斯年卻並未正麵回答,隻是看她一副惜命的樣子,寬慰道:“放心,我們家世代從醫,不會拿人的性命開玩笑的,就算真的有事,我也一樣能把你救過來。”
他的醫術她是見識過的,前兩天還有人千裏迢迢送了一幅“妙手回春”的錦旗。當時她看到那一幕隻覺得誇張,現在醫學這麼發達,來看中醫的病人想必是以調理為主,要真有大病,早就去大醫院找專家去了。事後她才得知錦旗名副其實,對他也肅然起敬。
既然他這麼說,那應該沒事,梁小青不和他一般見識,心血來潮,好奇地問:“聽說你們全家都是大夫,那一定有什麼獨門絕技吧?說來聽聽。”
“獨門絕技?”
“就是一些大家不知道的偏方,專治疑難雜症的那種,更神奇的還可以包治百病,武俠小說裏都是這麼寫的。”
包治百病?
許斯年推開她越湊越近的小腦袋:“那你是武俠小說看多了。”
她無精打采地嘁了一聲:“不想告訴就算了。”
許斯年卻勾勾手指叫她過來:“獨門絕技沒有,不過倒有一本自古以來就被從醫者奉為醫學寶典的書。”
她兩眼放光:“什麼書?”
許斯年在她耳邊一字一句地說:“《本草綱目》。”
“許斯年,你耍我!”她作勢要搗他一拳,卻被他反手攥住,她剛要反擊,卻聽門口忽然傳來一道刺耳的嬰兒啼哭聲。兩個人齊齊向門口看去,一個麵容疲倦的女人抱著一個尚在繈褓的嬰兒疾步走了進來,走到許斯年麵前,女人焦急地說:“許大夫,你快看看我兒子吧。他發燒燒了一晚上,吃了退燒藥也不見好,哭得嗓子都啞了。”
這種事梁小青幫不上忙,她眼看著許斯年一改玩笑的神態,起身邀請女人進了藥堂。嬰孩一聞到苦味哭得更凶了,不會說話的小孩子隻能用哭和笑來表達情緒,此時號啕大哭的樣子讓人看得心都要碎了。
“什麼時候開始燒的?”
“昨天晚上八點左右。”女人眼睛紅紅的,看來熬了一宿。
“都給孩子吃什麼退燒藥了?”
女人報上藥名,擔心地問:“許大夫,寶寶不會有什麼事吧?”
他簡單地查看一番,伸手在嬰孩腮部摸了摸:“腮腺炎,沒什麼事,還好發現得早,不然容易導致腦膜炎。”
聽許斯年說完後,女人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許斯年一麵寫藥方一麵叮囑她:“春季是腮腺炎的多發期,又有傳染性,孩子抵抗力弱,被傳染很正常。我開了口服和外敷兩種藥,你給孩子搭配使用,具體的使用方法我都寫在紙上,下麵留了我的電話,有不明白的可以打電話問我。”他把藥方寫好遞給她,“拿好去櫃台抓藥吧。”
嬰孩啼哭不止,學徒辛瑩從兜裏掏出糖果哄小家夥,可是顯然小家夥並不買賬。這麼哭下去可不行,真容易哭壞了嗓子。許斯年想了想,走向藥櫃,先配出一服藥,包好後拿到了後廚爐上用武火煎,煎沸後改用文火,而後把藥汁盛入碗中,轉溫後一勺一勺喂給小家夥吃,味苦難咽,過程很曲折,但好歹吃進去了一些。中藥慢,而且因為病人是孩童又減少了劑量,離藥效發作還有一段時間,他便又搗了外敷藥敷在孩子的發炎處,先止痛,孩子的眼淚自然就止住了。
小家夥漸漸老實起來,許斯年拿涼毛巾給小家夥的手心腳心擦了些酒精。這時候小家夥已經完全安靜下來,瞪著烏溜溜的一雙大眼睛打量著藥堂。小家夥的媽媽去櫃台結算藥錢,許斯年就臨時抱了小家夥一會兒。他從抽屜裏取出陶笛吹了起來,悠揚旋律婉轉動聽。小家夥的眼皮漸漸耷拉下去,最後伏在他的肩膀上睡著了,小嘴嘟著,粉雕玉琢,可愛極了。
陶笛的旋律回蕩在藥堂四周,大家都安靜下來,靜靜地聽著許大夫吹奏這段著名的《千年風雅》,每一個音符都圓潤又飽滿。風穿藥堂,不知何處響起林葉的簌簌聲,讓人心曠神怡,仿佛置身於空曠無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