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尤千裏在烘爐上給隊裏打幾個大鈀鋦子,準備釘在牛圈門的柱腳上,再穿上橫木,那樣攔擋牛的進出既輕便又牢固。這時曹隊長興衝衝來了,客氣地叫聲大叔,說已去公社給落戶了,誰想到老秘書忘帶鑰匙,戶口底案登記不上,隻好把戶口本暫時扔在那裏,等哪天登記完再拿回來;又說老秘書想用把菜刀,讓他有空給打一把,並囑咐他誰要看見問幹啥?隻管說是隊長讓的,其他事不知道,避免人們說咱用公家的東西送禮辦私事。繞個彎子之後,曹隊長又叫了聲大叔,鄭重地說:為柱子和尤梅的婚事,想商量個結婚日期,以及還有哪些禮數,先征詢一下大叔家的意見,好早做準備。這是兩家人辦一個事,不能有什麼紕漏叫外人見笑。這事本應該和老鮑一起來辦,但老鮑在工地太忙,也就沒好打擾,等以後見麵再請見諒。他先是感謝;讚同;最後沉默了,但不能沒個態度吧?眼下尤梅沒在家,等回來問一下,主要還是根據孩子的意見辦。曹隊長表示理解,這是她們的終身大事,不能視為兒戲。
這天晚飯後,隊裏敲鍾召開社員大會,公社胡主任來了,王特派員來了,會上宣布對‘死牛案件’的處理決定:經公社和隊裏研究,牛皮隊裏留下,作價十元;牛肉每斤定價八毛,共計二百一十塊,由吃肉的社員們分擔;受到處罰的人員有:老更倌擅離崗位十元,倆個看場院的人五十元,辛中良提供酒水並參與酗酒十元,尤千裏父子當時到過隊裏有嫌疑十元,以上款項年終隊裏一並結清。最後問社員們有啥意見,既然已經決定了的事情,誰還能有啥意見。老會計一大家人沒意見,吃肉的人沒意見,老更倌有苦說不出,辛中良想舉手表示反對,但看一眼其他人的沉悶,還是縮回手,放棄了申訴。尤千裏勾著頭坐在角落裏,就象是在認罪。會後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曹隊長似乎有意相送;走到家門口,曹隊長歎口氣說:我知道你是冤枉的,但別委屈,這事是公社做的決定,誰也沒辦法。從古至今,哪個廟沒有屈死鬼,這年月湖塗廟湖塗神的事多了。那點錢也別放在心上,我會跟老會計商量,暫時掛在帳上。頭年來,添補家用需要花錢的地方多,隊裏分紅時,不管錢是否寬裕,哪怕是用預借的方式,爭取把今年他們家掙的工錢都給分到位,眼下家中的困難再克服幾天。尤梅回老家要賣房錢,能不能拿回來別太在意,人家一時湊不上錢就等以後給寄來也是可以的。明天到郵電所拍個電報,叫她回來吧;在那裏時間長了吃住也不方便,也免得咱們這裏的人在背後胡說八道。他心中的痛哪裏是十幾塊錢,活了大半輩子背上一個做賊的名聲,還要連帶兒子;家裏被人翻個遍,老母親被人呼來喝去,真是屈辱啊!
幾天之後,正在場院裏幹活的尤千裏被叫到隊部,一封電報拍在他麵前,曹向東臉色陰沉,口氣嚴肅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首先映入他眼簾是電報封套上的四個字:‘查無此人’。他抖著手打開電報,裏麵的內容是發給女兒的;又看看收報攔裏的地址和姓名也沒錯。他一時有些發懵,在曹向東的逼視下,自言自語道:‘許是回來了。’曹向東迅急反駁道:‘回來?人該到家了。’‘要不再拍封電報?’“不用了,你還是去找一趟吧!現在不用幹活了,回家準備一下。”曹向東命令的口氣不容置辯。他翻看兩下電報,揣在兜裏回家了。他較勁地想著女兒為啥沒有接到電報,而忘了仔細審查自己拍發的電報是否有問題。一一電報傳到當地之後,被投送到大隊簽收,大隊裏的人看了之後說:這人早已搬走了。當即投遞員把電報帶回,作了退回處理。他回到家,老母親的第一感覺是孫女想逃婚!可是一個女兒家要逃到哪裏去呀?再往壞處想莫非是孫女拿到錢之後被偷被搶了,而無臉回來見家人。無論什麼情況,終歸孫女該回來了而沒有到家,找回孫女是頭等大事。既然隊裏不讓幹活了,索性就讓兒子趕塊去吧。老母親堅定地對他說:找到孩子後,無論如何都要勸回來。就對她說,有奶奶在,不要怕。這裏不留咱們,咱們走,進山裏,跑盲流,口糧不能不讓咱們帶走吧!奶奶有一口氣,就會跟著你們。老曹家敢來搶親,奶奶死給他們看!老母親說得斬釘截鐵,他聽得肝膽欲裂,女兒的自由,難道要用老母親的生命來悍衛?他感到自已懦弱卑微。曾幾何時與社員們一起幹活,間隙中社員們開玩笑或扯閑話兒,東家長西家短,風言風語中,他明確地感覺得到這其中夾雜著對女兒人品的懷疑,訂婚反悔,沒等結婚就偷著跑了,結婚之後還說不上啥樣呢!以及這樣的人家在品德上是不也有問題,誰知道呢?千裏之外誰了解過。他選擇了忍氣吞生,不能不讓人家說話,人家又沒有指名道姓說誰。人們的議論在他麵前可以說肆無忌憚,反而有曹家人在場的情況下倒有所收斂。
天亮了,上車的旅客漸多起來,為車廂裏帶來陣陣涼氣。尤千裏走到洗漱間,掏出一條抽抽巴巴的毛巾,用水沾濕,仔細緩慢地擦試著手臉;毛巾搓洗之後又擰幹,又擦了脖子和手。過道裏售貨員推著車叫賣,他掏出兜裏幾元錢,買了兩瓶汽水,餘下的全買了麵包,雙手捧著放到女兒的茶桌上。他與旅客換了座位,坐在女兒的對麵,看著女兒吃點吧!尤梅看到這麼多麵包略感不解,心想父親該是餓了。讓父親吃吧,她自己不想吃。他吃著麵包,眼裏湧滿了淚水。他拿起汽水誇張地喝著,借此偽裝是被麵包噎著了。他拿汽水的手擋在臉前,透過淚水朦朧地看著呆呆凝望窗外的女兒,多想多看一會兒。他不敢麵對女兒,如果女兒哭泣打鬧也許能令他心裏好受一些;那麼,結婚之後同住一個村裏,同在一個隊幹活,碰麵了,他覺得自已都無臉去叫女兒,更愧對女兒‘爸爸”的一聲叫。他放下汽水瓶,用手背揉揉眼睛,想向女兒說句:是爸爸不好!但是忍住了。拿起第二個麵包隻吃一口,就怎麼也咽不下了,他把吃過的地方撕下來放進嘴裏,餘下的麵包用包裝紙重新包好,讓女兒把麵包全收起來,拿回去給奶奶和弟弟們吃。他站起身要去趟廁所。列車快要進站了,準備下車的旅客開始收拾隨身帶的物品,向後門踴動聚集。他向前門走去。尤梅站起身拿下行李架上的布袋,裝著麵包,下站也該下車了;恍惚中似有一個人影從車窗外掠過,隨後感到旅客的騷動,並聽到刺耳的刹車聲,一一有人跳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