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預示冬天即將到來的第一場雪飄飄揚揚地下著,天地間很快成了一片白色;寂靜的曠野中有一夥人,是鮑老太太領著幾個兒孫堅難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和孫女挽著胳膊,看不出誰在攙扶誰;二弟腰裏紮著奶奶從被裏撕下的一條還算白的孝布,抱著骨灰盒跟在後麵,小弟走在他的旁邊。鮑國平推著徒弟的自行車,默默地走在最後。一一房建喜本是工地放假之後回隊裏掐穀穗,留作冬天逮鳥或養鳥用,聽說了尤家之事,那是師縛實實在在的親戚家,就毫不遲疑趕回城裏到了火車站。幸虧他跑來跑去幫忙料理後事,連口水都沒喝,完事之後隻領了師傅的一句謝。鮑國平看到姑姑雙肩及滿頭的白雪,緊走幾步,要讓姑姑坐在自行車上,由他推著,但老太太拒絕了。鮑老太太從兜裏掏出鑰匙遞給侄兒,讓他先走吧。他要帶上小弟,小弟搖搖頭。他騎上自行車,全力向家蹬去。
知青點的窗下,於新走來走去,腳下的雪被踩實了一大片。老會計遠遠地望見於新,躑躅片刻,又轉身回去。當她見到鮑國平到來,似乎才鬆了一口氣,但探洵的眼神仍舊盯視他,期待他開口。鮑國平支好自行車,搖搖頭,輕聲說:“沒事了。”仿佛一聲哀歎,既是對於新的回答,又象是對他回來的一句解釋。倆人似乎都忘了身上的雪,當鮑國平打開房門,相跟著進了屋,一股淒涼的氣息迎麵撲來,讓他倆感到並不比外麵有多暖和。鮑國平隨即扒出鍋灶裏的死灰。於新不由地打量屋裏的一切,所能見到的吃食也不過是牆角堆放的苞米麵。她緊咬嘴唇控止自己,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她衝出屋外,哭出了聲;與迎麵而來的鮑國平媳婦擦肩而過時加快了腳步。她回到家裏,一邊抹眼淚,一邊找出還剩的一包多掛麵,又從園形的塑料壺裏倒出一瓶豆油。一一
知青點的屋裏雖然點著了火,大鍋裏的水冒著熱氣,但還是令人感到涼颼颼。‘讓姑她們先去咱家吧?’鮑國平對媳婦的提議搖搖頭,解釋道:‘姑不會去的。’他發現隊裏砌烘爐剩下的磚頭,就讓媳婦回家拿節爐筒子來;他到外麵用鐵鍬收了一些雪下麵的幹土,要為姑姑家在裏屋砌個爐子,既為過冬之用又解眼下之急。
爐子很快砌好了,添上苞米芯點著,爐筒子擴散著熱度;煮好的麵條放在爐子上,與爐子四周一同冒著熱氣。這口飯怎麼吃得下,他們不知道,但撫慰之情也隻好做到這裏,等待雪中傷痛的娘幾個。
到家了,看見緩緩升起的炊煙,鮑老太太鬆開孫女的手臂,自己拍打了一下身上的雪,腿上的疲軟使她感到顫抖。她挺起胸,向前趔趄幾步,就被飛奔而出的侄媳婦一把抱住;侄媳婦一邊流淚一邊幫她拂去頭上的雪。幾步之遙就要進家門了,可每個人的腳步愈加沉重。進屋之後,鮑老太太勉強坐到炕上,看到屋裏的一切,尤其發現還有於新侍立在旁,滿腔的感激之情無以言表,隻好把目光停留在於新的臉上。
‘奶奶,你保重!吃點飯吧。’於新有些哽咽,端過一碗盛好的麵。
鮑老太太滿心想接過來,但抖動的雙手已無力做到,被侄媳婦替接過去。鮑老太太就勢拉住於新的手,語調沉緩地說:
“於老師,這時侯還來看我們,一一’
說著話,鮑老太太緩緩地鬆開手,一點點地向一旁倒去。尤梅急忙扶住奶奶,讓她慢慢躺下,侄媳婦拉過被子,蓋在姑婆身上。被子下抖動的身軀,鮑老太太老淚縱橫。於新一把抱住尤梅,失聲痛哭,斷續說:
‘好妹妹,姐不好,你白叫我一聲姐了!’
尤梅緊緊地抓著於新,淚光閃閃,少頃,鎮靜地說:
“姐,求你,跟我去趟住子家。’
於新鬆開手,對著尤梅的臉堅定地點點頭:是該說開了,她願陪著尤梅到叔嬸家作個了斷。
老更倌家的老母豬和一頭肥豬吱吱叫著在拱門,於新向豬屁股上踢了一腳,兩豬還是不讓道。她隻好抓起一根木棍向豬打去,這才得以和尤梅進了屋。外屋地上的柴禾從柴堆連到灶門,邁過時於新被絆了一下。裏屋靜悄悄,推開門,煙霧繚繞。老更倌坐在炕邊,雙臂拐在雙腿上,彎著腰,耷拉著頭在抽煙;炕牆旁,腳底下一片煙尾巴,仿佛沒人進來一樣,絲毫沒作理會。柱子媽盤腿坐在炕上,揚著頭,雙眼耵著窗外,顯然是看見她們倆進來了,但無動於衷。她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擦在膝蓋處,那裏的褲子已濕了一大片。於新輕輕地叫了聲叔嬸,沒人答應。瞬間的沉寂,尤梅沉穩地跪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