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風那發抖的笑聲在深不可測的黑暗冬夜裏,比哭還要悲傷,這也是此生頭一次,他開口叫她夏夏,而不是小夏。小時候住在同一條巷子,小小的他就知道,隻有她的爸爸媽媽才會叫她夏夏,那是與她擁有親密血緣的象征。因此他一直在天真地等待,等有一天他也從戀人變成了她的家人,就可以理直氣壯地這樣叫她了。
今天,和風深知恐怕自己成為她家人的那一天是永遠不會來了,所以他終於開口叫了,盡管與他隻隔了不到二十米的她,在屋內根本聽不見。
“夏夏,晚安。”
一如往常溫柔地說完這四個字,他望著小夏屋內暖黃壁燈的微光,一個人在呼呼的風裏將大衣裹得更緊了一些,倚著行李箱閉上眼。就這樣了,明早醒來他就要直奔機場,再無歸期,這就是他陪她入睡的最後一夜了。
然而他在這一刻當然看不到,屋內的小夏雖然對他的這場單方麵的告別渾然不知,卻也在關了燈的臥室裏翻來覆去,無法入夢。
她弄不懂為什麼,似乎是自己的第六感在作祟,她心底充滿一種說不出來的忐忑不安。猶豫再三,直到過了淩晨四點,遠處天邊的曦光已經若隱若現了,她才終於還是在黑暗裏摸出了手機,直接帶著胸口那一股就要徹底爆炸的懷疑與衝動,打給了孫江寧:“抱歉江寧,這個時間還打擾你。”
“小夏,出什麼事了嗎?沒事,你慢慢說就好。”孫江寧在那頭心不由得一緊。
“沒什麼大事,我就是突然心血來潮想問問你,你今天在我的家裏布置那些驚喜的時候,擺了滿滿一地的那種果汁是在哪兒買的?你還真細心,那種果汁我從前特別愛喝,來日本之後就再也沒在超市見過。”她鼓起勇氣,帶著微笑問。
“啊……是那個果汁啊……我托一個國內的朋友買的,你要是喝完了就告訴我,我再幫你買。”
“嗯,那……就先晚安咯。”小夏嘴角的微笑不動聲色地僵硬掉了,卻還是強撐著平靜的情緒,一直到電話掛斷。
顯然,孫江寧根本不知道在她屋內擺滿一地的是養樂多,因此今晚這一切,壓根不是孫江寧準備的。那麼……他為什麼要一口認定全是他做的呢,是在隱藏些什麼?這樣複雜地一想,小夏突然起身,快速地裹上了羽絨服獨自出門,攔下一輛出租車,滿心焦灼地用日文告訴司機:“請開到早稻田大學,越快越好。”
上午九點半,和風如期在孫江寧的監視下抵達了成田機場,剛進了航站樓,玻璃幕牆外就下起了雪。令他很意外的是,雪勢在短短十分鍾裏越來越大,越來越洶湧,像是要把整個東京都埋在無邊無際的白色之中。
和風良久才收回視線,抿住嘴唇,心裏不禁暗潮翻滾。三年了,從那次深夜落地東京,到此刻即將離開,起點和終點都是這一座熟悉的航站樓,什麼都沒有因此他起起落落的愛情與夢想而改變,因此在旁人眼裏,這些時光或許仿佛就像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樣。
再見了,東京夢。
恰在這時,孫江寧毫無預兆地接到了小夏的電話,他一向心思縝密,默默用手快速地示意和風不用管他,先過安檢和邊檢,他這才一邊遠遠地盯住和風進入候機那邊,一邊微笑地對小夏說:“早安啊小夏。”
就在和風準備關閉手機之前的一秒,許爸爸打來了越洋電話,那聲音有氣無力,絕望如灰:“完了,小風,全完了。公司的不動產都被查封了,房子也沒了。”
和風沉默了一下,竟然並沒有很痛苦,大概因為這也是意料之中的結果,這一年裏,他都在預先做心理準備,況且或許該稱作因禍得福,他本以為因為媽媽的意外去世,他和爸爸一生都不會有融洽相處的那一天,這場飛來橫禍卻漸漸使得父子二人都愈發明白了,再決絕的對峙,再深的誤會,都統統敵不過血緣這種最漫長,最堅固的連結。
於是他下意識地說:“爸,你別難過,事情再壞也就是如此了,我已經出發回程,多少爛攤子,我們父子倆都可以一起收拾。”
雖然嘴上如此安慰爸爸,和風心裏卻忽然覺得這些都不太重要了,生活裏所有曾經璀璨過的夢,終於都像是天黑散場的遊樂園燈光一樣,一盞接著一盞漸次熄滅了。媽媽離開了,小夏終於不屬於他了,四年大學生活也被擱淺了,他恍惚地望著玻璃幕牆外洶湧漫天的大雪,突然很難受地微笑起來,笑著笑著,眼眶就灼熱地濕掉了。
忘了是什麼電影裏有過這樣的台詞,要做為她指引幸福的人,即使自己不是最後那個人。
時至此刻,這也就是和風能用來安慰自己的最後一句話了。
而令和風做夢都想不到的是,另一頭,小夏正冷冷地攥緊她自己滿是汗的手心,在電話裏淡淡地告訴孫江寧:“孫江寧,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匿名舉報的是你,威脅和風不準他見我的,也是你。你夠厲害的,真的太厲害了。”
往後好多年,孫江寧都忘不了這一刻。
黑暗的童年與流離的青春期讓他習慣了玩轉手段,而這是唯一一次,他在一瞬間嚐到了驚詫與挫敗的滋味。
一切來得猝不及防,她在那頭過分冷靜的嗓音,令他不由得頭皮發麻,他大腦一片空白,試圖緩和氣氛:“小夏你先別胡亂下定論……你在哪兒?我這就去找你。”
“不麻煩你了,我正帶著我的行李和一張回國的機票,在來機場的路上。對了……忘了提醒你,和我同行的,還有當初見證你假借和風名義匿名舉報我的幾位學校工作人員,至於你惡意汙蔑和風的行為,會得到什麼懲罰,我就不清楚了。”
咚地一聲,孫江寧掌心一顫,手機墜落在大理石上。
他望了一眼已順利過完安檢的許和風,提醒自己沉住氣,再沉住氣,所有計劃距離成功隻剩一步之遙了……情況緊急,他除了硬著頭皮盡量拖延時間,讓小夏遇不上和風,進而軟硬兼施將她留住,別無他法。
原來昨夜,在知道了那些驚喜都不是孫江寧準備的之後,小夏心底強烈的直覺讓她愈發難以平靜,她想自己一定是瘋了,竟然隱隱約約地覺得和風真的回東京來了。她開始懷疑,為什麼這麼久了,孫江寧一直是一副對她關心有加的模樣,卻從未開口告白過?她又冷不丁想起,這幾年裏每一次但凡有孫江寧在,和風都必然遭遇或大或小的意外狀況……
在難以抑製的衝動之下,她隻身帶著那個和風家裏的座機號碼,趕在清晨去了一趟學校,無助地對相關的老師軟磨硬泡,請求再三,甚至全盤托出了這其中的曲折過程,終於聽到了學校對於那次匿名舉報的錄音存檔。
結果與她心底深處的某種猜疑一模一樣,是孫江寧的聲音。那一瞬,她並不意外,卻滿腔都是憤怒……但也隻有憤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