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麵相覷間,她最後冷冷地撂給孫江寧的一句話是:“你這種魔鬼為什麼能安然無恙到今天?你是真正的魔鬼啊,又陰冷又可恨,祝你往後再也沒有朋友,沒有戀人,孤獨百年一直到老……不,一直到死!”
彼時江寧不懂,一個女孩若不是真的愛你,你再欺騙她,咒罵她,能得到的也隻是有限的憤怒,而不是恨。她未曾真正在心裏最柔軟的地方對你傾注感情,你傷不到她。
於是毫無懸念的,到了這一刻,故事的時間軸,終於與開篇的那一幕吻合了。
當齊小夏用盡力氣甩掉了孫江寧的百般阻攔,終於趕在最後一刻登了機,她像個拚命掙紮的溺水者一樣慌亂地在機艙裏左右張望,內心固執地默念:“許和風你一定要在這架飛機上,你個死混蛋一定要在這架飛機上啊!聽到沒有!”
你必須在,這次就算橫著千軍萬馬,我也不鬆手了,真的,我說真的。
直到她抵達最後端的艙位,不死心地一張張臉辨認過,又被為難的空姐微笑著按在座位上,強行係上了安全帶,和風也還是沒出現。
原來,她還是慢了一步。
小夏淡淡地攤攤手,縮著身體,將不住顫抖的手指穿過自己的頭發,喃喃地苦笑,笑著笑著眼淚就大顆大顆地砸了下來,自言自語的嗓音不穩定地發抖:“沒辦法了和風,果然我們之間還是缺一點點運氣……永遠都就缺那麼一丁點……一丁點的運氣。”
機翼與氣流不斷碰撞,眼瞧著窗外嘩啦啦的雪中,依舊璀璨如夢的東京塔尖變得越來越小,最後徹底消失了,她才終於閉上眼,隻覺萬念俱灰。
恰在這時,機艙後端有了一點很細小的躁動,此刻正需要好好安靜的她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原來是一位空姐正在小心翼翼維持禮貌地瞧著艙內衛生間的那扇折疊門,顯然已經過了起飛時間,所有人都焦急地將目光聚了過來:“先生,不好意思,請您盡快使用完衛生間,飛機起飛上升期間,所有衛生間都必須停止使用,謝謝您的配合。”
小夏默默皺了皺眉,心裏想著不會又是什麼醉漢之類的吧,但終究沒有說話。
由此又是一兩分鍾的沉默,隨後那位男乘客終於低著頭走了出來,他那麼年輕,那麼高,目光渙散,一聲不吭,臉頰因為過分消瘦而深深凹陷,整張臉散發出一種不健康的淺青色,嘴角蔓延起來的小胡茬也似乎很久沒有處理過了。
艙內四下有悉悉索索的埋怨聲,這人卻毫不在意,疲倦地撐著手臂坐在了小夏後麵一排靠窗的座位上。
失神地睜大了雙眼的小夏,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手裏裝熱咖啡的塑料杯已經被自己捏得嚴重變了形,隻是那麼怔怔地扭過脖子,盯著這張顯然病了的憔悴的臉,良久才一把解開安全帶,用一種啞啞的嗓音壓抑地喊了一聲:“許和風!……”
這一刻兩個人才終於目光交彙,拘謹而驚愕地彼此對視了幾秒鍾。
“小夏……是你……”和風深深地愣了愣,霎時間鼻子冷不丁一酸,他下意識卑微地逃竄出了座位,不知所措地在艙內四麵張望,卻沒有一個小角落可以讓他好好躲避。
他心深處,雖然萬分不願就此與她分開,卻也本能地害怕在自己這樣又狼狽又可憐的時刻遇見。他剛悶在衛生間裏,跪在馬桶旁經曆完一場每天都要忍受的痛苦的催吐,皺巴巴的襯衫還不小心弄髒了,此刻的樣子一定難看得像個邋遢的瘋子。
從童年到青春期,至少有十年了,何時何地都是他耐心溫柔地陪伴她,幫助她,像個兄長一樣背著她走過每一場生命裏的風雪。所以他的自尊不允許他以這樣一個弱者的身份,重新闖進她的生活裏,給她帶來數也數不清的困擾……
“許和風你先不要跑!”她緊緊跟在後麵,嗓音篤定極了。
他默不作聲,直到沒有地方可以走了,才在機艙兩邊座位之間狹窄的縫隙處停下腳步,難堪地蹲下了早已瘦得脫了形的身子,像個孤獨又無助的小孩子。
“你為什麼不敢望著我?你怕了嗎?”她全然不在乎周圍奇怪的目光,也在他身旁默默蹲下,憋住自己哽咽的喉嚨,努力硬氣地低聲問他。
“我沒有怕!”他垂下臉,卻忍不住毫不猶豫地駁斥道。
“那……請你擁抱我吧,現在,立刻,你就擁抱住我,像以前一樣。快,我不怕丟臉,本來也確實沒什麼好丟臉的。”她鼓起勇氣繼續說,眼神很尖銳,卻又很安寧。
他淡淡地望了她一眼,修長又蒼白的手指在顫抖,卻終究還是抿住嘴,紋絲不動。
“那好,既然你不肯,那讓我來擁抱你好了。”她話音剛落就前傾身子,用她細細的兩隻手臂圈住他的肩膀,抱得那麼用力,那麼緊密,像是要讓他就這樣在沉默裏窒息一樣。
氣味總是在某些時刻,恍如催淚彈一樣,她將臉埋在他外套毛茸茸的領子上,聞著那種熟悉的檸檬草的味道,忽然就任性而痛快地哭出了聲音。
他近在咫尺地聽著她的哭聲,一再忍耐,一再抗拒,終於還是認輸了一般地伸手輕輕拍著她顫抖的背,又默默將她擁抱得更牢固了一些,良久才在她耳邊難受地說:“小夏,你可能還不清楚,現在的我……”
“我不想知道,也不用知道,”她臉上還掛著滾燙的眼淚,卻不忘打斷他:“你現在的樣子,在我心裏,和過去一樣,沒有改變。隻要你還是許和風,我的眼睛裏就隻能看到你最好的那個樣子,沒有第二種。”
“那你就這樣跟我走了,這邊大學裏的課怎麼辦?”他溫柔地望著她,揉了揉她的頭發。
“不管怎樣,我都先要和你在一起,回南街陪著你度過這段最難熬的時間。你爸爸一定也過得很艱難,我在旁邊一定可以幫忙的。大學就在那裏,又不會跑了,反正在北海道的時候,你說好要和我四年一起走過的啊,等到雨過天晴的時候,我們再回來念完就好了。許和風,你知道嗎?我什麼都不怕。”
是的,隻要他還在她身旁,她就什麼都不怕。
她覺得自己很幸運,可以一路陪他走過最好的時候,也遇過此刻這種最壞的時候。過往的漫長歲月,總是她厚著臉皮依賴著他,將他當作躲避風雪的唯一屋簷,這一次,她終於也可以體會到被他需要的感覺了。
恰在這時,飛機也剛好完成了上升,靜靜地穿梭在雪白雪白的雲層裏,像是要載著他和她去往下一段嶄新又美好的生活裏,他們都一點兒也不怕,就這樣並肩坐著,手臂放在一起,他將她小一號的手放進他寬闊的掌心,暗自決定,不論往後等待他們的,是泥濘還是美景,他餘生都不會再鬆開。
— — 全書完 — —
謝寧遠
2014年9月27日 於青島